495
浏览第七回“宴宁府宝玉会秦钟”是两人第一次相见。秦钟的仪姿“似在宝玉之上”,有“女儿之态”。见了秦钟宝玉则“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稍后秦可卿朝宝玉叮嘱:“他虽腼腆,却性子左强,不大随和,此是有的。”此句之后有句脂评:“实写秦钟,双映宝玉”。宝玉、秦钟二人的气质可以说从外在容貌到内里性格都有相似之处:一个“面如桃瓣”,一个“粉面朱唇”;一个“行为偏僻性乖张”,一个“性子左强,不大随和”。可想,宝玉见秦钟时由惊而喜而愧的“呆意”的背后定有似是见到自己的大波澜,以至于“愚顽怕读文章”的“混世魔王”竟与秦钟商议入学“速成之理”。“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更是道出宝玉入学的真正原因。
再看宝玉初见蒋玉菡。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中宝玉对蒋玉菡的欣赏较之见秦钟时的内敛,稍微露骨:“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宝玉对其亲昵态度甚于同阶层的秦钟,应有两点原因。其一,蒋玉菡身份特殊,以唱戏为业,是忠顺王府“做小旦的琪官”。其二,宝玉对其早有仰慕而未得见。可推断宝玉在此前已了解琪官为人性情,并将他划归为自己一类人,否则以宝玉的性情自不去理“浊臭逼人”之流。第九十三回宝玉赴临安伯府宴,恰逢蒋玉菡唱拿手好戏《占花魁》。“宝玉的神魂都唱了进去了”,而且自此“更知蒋玉菡极是情种,非寻常戏子可比”。
这《占花魁》的秦重,与秦钟一样,谐音“情种”、“情重”,这些也是宝玉的性格特质。宝玉看蒋玉菡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看自己。可见秦钟和蒋玉菡实是宝玉的一种知己式的互补存在,也可以确定宝玉对秦蒋二人欣赏情感的基础是同等且同类生命发自本心的认同。
我们看到宝玉的同性恋心理和倾向都可以说是他内心自恋的一种表现,即在别人身上寻找自己并投之以爱慕。又或者我们可以把宝玉的这种行为看作是他灵魂极度孤寂的一个表现。在满是“禄蠹”的现世世界,父亲将其视为“逆子”;母亲虽有宠爱,却也视其为“孽根祸胎”、“混世魔王”;相交的灵毓钟秀的姐妹丫鬟如宝钗湘云袭人等也是以“仕途经济”相劝;而自己灵魂上唯一的知者——黛玉,又对他放不下心来,也不能完全理解。正因为无可逃避的孤独感才导致宝玉对每一个自己认同的生命个体的心理依恋。他与秦钟等的相交可以说是其寻找自我、肯定自我、欣赏自我的心理过程。
曹雪芹除了辩证地看待男性同性恋外,还积极关注、同情女性同性恋的情感。对于那些生活在大观园底层被买来唱戏的女孩们的同性情谊,曹雪芹也给予了平等角度的关注。中国古代戏曲表演时由于男女不同台的礼教束缚,男女演员不得不进行“反串”表演。这种性别的互换很容易导致同性恋倾向,如藕官、菂官即是一例。扮演生角儿的藕官与扮演旦角儿的菂官经过长期的戏曲训练,性格难免受到戏中角色的浸淫,且又长期处在同性生长环境中,两人日久生情,假戏真做。藕官和菂官便是典型的“境遇性同性恋”。藕官、菂官相互生情,这是古代文学作品中罕见的女同性恋情节,而曹雪芹对其表现出的赞扬态度更是让人惊讶。
与男子同性恋爱不同,在古代社会女子同性恋爱为世人所不容。《红楼梦》里的藕官和菂官、藕官和蕊官之间的关系一直都处于隐秘之中。除了叙述者曹雪芹和文中的贾宝玉外,其余人对此都是不宽容的态度。甚至她们的好友芳官也是持不理解的态度,说“他竟是疯傻的想头”。而整个贾府中也只有贾宝玉和芳官知晓此事,可见藕官们内心一直承受着压力,恐被发现,为人不齿。
第五十八回中,藕官一番得新不忘旧的理论独合了贾宝玉的呆性。在藕官或宝玉看来,不忘旧人是“情”,而为旧人守节不娶也不是“理”。此处应是以藕官、菂官和蕊官三人的命运为宝玉、黛玉和宝钗三人的结局埋下伏笔,即宝玉将会在黛玉去世后迎娶宝钗,但仍会怀念黛玉。反而观之,曹雪芹有意将藕官、菂官与宝玉、黛玉相比,说明他亦把藕官、菂官之间的感情当作生命与生命之间正常平等的情感,并无鄙夷之意。再进一步来看,藕官与菂官之举(身为女子在父权社会中抛却异性而在同性之中寻找“情人”),在某种程度上彰显了一种女性的自我独立意识。可见在曹雪芹意识里,生命之间平等的情感并不因男女之不同而不同,这是一种站在生命立场尊重人性的情怀。尤其考虑到曹雪芹作为一位生活于男权社会的男性作家,这种与当时社会格格不入的情怀显得尤为可贵。
一部“大旨谈情”的《红楼梦》,其“情”的范围超出了世俗之情。它向世人描绘了一种超脱的宗教式洁净的“情”。由这一特殊的“情”,我们可以窥到《红楼梦》中的生命价值关怀,即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共同认可的精神共鸣。而且这种来自生命立场的精神共鸣必须以相互平等、相互尊重为基础。尽管这个“万艳同悲”世界里,注定了任何干净的真情的幻灭,但这些“真情”、“多情”的承载者,那些高贵生命之间洁净的“情”带给我们的是无与伦比的美学感受与情感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