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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评《红楼梦》--一把辛酸泪 满纸荒唐言

2010-12-05 00:47:35 973 浏览
《红楼梦》--一把辛酸泪 满纸荒唐言
王蒙
我读过一些书,这些书里,最活的一部就是《红楼梦》。
《红楼梦》当然是小说,但是对于我来说似乎又不仅是小说,而是真实的生活。就是说,一读起《红楼梦》,就如见其人,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在你的面前展示着的与其说是小说的文字、描写、情节、故事、抒发、感慨……与其说是作者的伟大、精细、深沉、华美、天才……不如说是展示着真实的生活,原生的生活,近乎全息的生活。对于这样的生活你可能并不熟悉,但是它能取信于你,你完全相信它的真实、生动、深刻、立体、活泼、动感,可触可摸,可赞可叹,可惜可哀,可评可说。
你本来涉世未深,所知有限,如果你好好读三遍《红楼梦》,怎么着,你显得懂点世事人情了。不是说《红楼梦》里的事情可以与生活中的实事照搬比照,不,那样强拉硬扯只能出笑话,而是说的某种“事体情理”是普遍的,是可以互为启迪的。
我喜欢一次又一次地阅读《红楼梦》。我喜欢一次又一次地琢磨《红楼梦》,每读一次都有新发现,每读一次都有新体会新解读。
例如我过去多次说过也写过,抄检大观园时,探春的一段长篇讲话太深太痛,显得突兀,可能是曹雪芹借探春之口说自己要说的话。我还“小人度君子之腹”地说,让作品人物说出作者想说的话,是写作者很难摆脱的一种诱惑。但是近来的多次重读使我的想法发生了动摇。盖从一开始探春与老太太在评价园内治安形势上就发生了原则性的分歧,探春在突击查夜后认为除夜班人员无聊耍钱外并无违规大事,她的这种天下本无事的观点马上受到贾母的恶声恶气的批评。整个搜检之中,能充当搜检方针与举措的对立面的只有探春一人。其他司棋晴雯只是个人尊严维护,宁折不屈罢了。
时代当然不同了,今天的中国今天的世界,已经与贾氏们在大观园里的生活大相径庭了,但是许多事体情理,许多人性善恶,许多爱爱仇仇,许多阴差阳错,许多吉凶祸福、兴衰消长仍然令人觉得亲切,觉得似曾相识,觉得有令人警醒、给人启示、发人深省之处。
否则,毛泽东那么伟大,那么政治,那么哲学又那么日理万机、实务缠身的人怎么可能念念不忘于《红楼梦》!他评价《红楼梦》远远多于高于任何中外名著。
除了真实生动深刻以外,《红楼梦》的一大特点是它留下了太多的空白,这是一道道填空题,它呼唤着记忆力、联想力、想像力、直至侦探推理的能力,谁能经得住谈《红楼梦》的诱惑呢?不谈《红楼梦》,谁知道你也是有智慧有灵性有感情有感悟的呢?
感谢曹雪芹吧,给了我们这么好的话题,你对什么有兴趣?社会政治?三教九流?宫廷豪门?佛道巫神?男女私情?同性异性?风俗文化?吃喝玩乐?诗词歌赋?蝇营狗苟?孝悌忠信?虚无飘渺?来,谈《红楼梦》吧。
所以我不揣浅陋,把说《红楼梦》作为我的一件常务,常活儿,一个永远不尽的话题。我把《红楼梦》当做一部活书来读,当做活人来评,当做真实事件来分析,当做经验学问来思索。我把《红楼梦》当做一块丰产田,当做一个大海来耕作,来徜徉,来拾取。多么好的《红楼梦》啊,他会使那么多人包括我一辈子有事做,有兴味研究著述争论拍案惊奇!我常常从《红楼梦》中发现了人生,发现了爱情、政治、人际关系、天理人欲……的诸多秘密。读《红楼梦》,日有所得月有所得年有所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各有所得。我也常常从生活中发现《红楼梦》的延伸、变体、仿造、翻案、挑战……伟大的经历丰富的中国人中国同胞啊,谁没有一部红楼梦、瓦屋梦、土牢梦、灰房梦、石穴梦、地道梦?或者有经历有各种屋子楼而终于无梦?
所以有了这本《王蒙活说红楼梦》——不是话说,而是活说。把《红楼梦》同时当生活说,把《红楼梦》往活里说,把读者往活里而不是往呆木里说。亲爱的读者,从对《红楼梦》的阅读里找到共识与新见吧,增添智慧和情意吧,提高文化和修养吧。
愿我的这一本书能使你得到某种参照和鼓励。
《红楼梦》原名《石头记》,书里第一回就说了,实际版本也是如此,脂评,戚本,列(宁格勒)藏本都叫《石头记》。
第一回里还提到另外的书名:《情僧录》和《金陵十二钗》,虽有此名,少见这样的版本。
用得最广泛的还是《红楼梦》的书名,所有外文译本都是用这个名称,最多翻译时加个介词,使之类似“梦在红楼”或“红楼之梦”。
还有一个名字被坊间采用过:“金玉缘”。我上小学时就读过名为《金玉缘》的《红楼梦》。
我拙于考据,拎不清几个名称出现的缘起始末,只想从文学性、书名学的意义上说一说。
《金玉缘》云云,向通俗小说方面发展,它突出了薛宝钗的地位,不准确;因为全书一直贯穿着究竟是“金玉良缘”还是“木石前盟”的悖论、困扰、撕裂灵魂的悲剧性矛盾。
《金陵十二钗》取名不错,既金陵又一家伙十二个女性,有气势也有魅力,或者说有“卖点”,不知为什么未被书界接受。可能是只提出十二个女性,嫌单纯了些。我倒是见过以此命名的画图。澳门濠景酒店就出售一种茶托,图画是“金陵十二钗”。
“情僧录”是十二钗的另一面,与十二钗互为对象,从情僧(即贾宝玉)眼里看出去,是“十二钗”,从十二钗眼里看出去,只有一个贾宝玉。“情”与“十”两个名称都有人物但缺少构成小说的一个特质:故事。有道是艺术性强的小说应以人物为重心,有理,但叙事诗、报告文学、散文速写,也都可以以写人为主。还有不论你默认也好,气急败坏地骂娘也好,多数读者读小说,是首先由于受到了故事的吸引。
情僧云云,多少有主题先行、装腔作势、与常识较劲直至洒狗血的嫌疑。
最好的书名当然是《石头记》,这方面我曾与宗璞讨论,我们两个的意见一致。石头云云,最质朴,最本初,最平静,最终极也最哲学;同时又最令人欷嘘不已。多少滋味,尽在不言中。
石头亦大矣,直击宇宙,直通宝玉,登高望远,却又具体而微,与全书的核心道具即宝玉脖子上挂着的那块通灵玉息息相关。这样的名称只能天赐,非人力所能也。
我建议,今后出版社再印此书(指供大众阅读的长篇小说,不是指专门的什么什么版本),干脆用《石头记》书名,值得试一把。
《红楼梦》则比较中庸,红者女性也,闺阁也,女红、红颜、红妆、红粉……不无吸引力。楼者大家也,豪宅也,望族也,也是长篇小说的擅长题材。梦者罗曼斯也,沧桑也,爱情幻灭也,依依不舍而又人去楼空也。多少西洋爱情小说名著,从《茵梦湖》到《安娜·卡列尼娜》也是靠这种写法征服读者。
与“石头记”相比,“红楼梦”,还是露了一点,俗了一点。这又是悖论,我们不希望把小说写俗了,但是在我国,与诗词、散文、政论相比,小说与戏曲从来都是俗文学。
还有一条,过分地偏激地咋咋唬唬痛斥世俗通俗,本身也可能是一种矫情做作,也是俗的一个变种罢了。

在《红楼梦》中,贾宝玉生而衔之的那块玉是一个关键性的物件。第一、它是贾宝玉此人的另一个“我”,它是宝玉的物格化,也就是说贾宝玉公子是这块玉的人格化,它们互为主体。第二,它是贾宝玉也是全书的一个符号。第三、它是全书的主线:由女娲补天未用之石变成通灵之玉,幻化为人,经历种种,复变成一块石头,回到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符合中国哲学的对于圆形的崇拜、循环观念与周而复始的观念。第四它是作者的哲学:发生学、未来学与终极关怀,是作者理智上想讲实际上未必做得到的一种人生观。虚无主义又现实主义。虚无而不彻底,因为虚无会变成现实,一块石头会变成一个贾宝玉其人。现实而不现实,因为贾公子的一切是石头变的,最后还得变成石头。第五,它还组织了一些情节,使得现在的 “现实主义”的小说带上了象征主义乃至魔幻主义的色彩。
石头的说法使《红楼梦》阔大终极。玉的变幻使《红楼梦》显得灵动。绝非爬行的现实主义。
以庚辰本回目为例,第一回、第八回、第二十五回、九十四回、一百十六回,回目中都有通灵字样。无此字样但仍然写到乃至是围绕此玉写的章节更多,如见到林黛玉时的摔玉情景,张道士看玉给麒麟等情节。总括来说,贾宝玉的平安祸福都反映到了那块玉上面。
还有一僧一道,丢玉啊,送玉啊,弄得热闹。
这一类情节本来很容易鄙俗化、狗血化,所以高鹗写到后来丢玉时,还出现了各种假冒伪劣之玉,这其实很值得深思,有真就一定有假,有高明就一定可能变成拙劣。幸亏这里有一个重要交代,这样,通灵玉的情节不致走火入魔,往野蛮愚昧丑恶邪祟上走。
这个关键性的交代就是石头,玉的本质、来源、归宿都是石头,只这么一想,你就开阔了、平静了、惆怅了、悲哀了也升华了。不简单。
如此这般,你仍然觉得意犹未尽,对这种前无先例、后无承接的写法仍然觉得不清不明,觉得仍然未有说到穴位上。实是留下了太多的遗憾。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胡适博士对于衔玉而生的写法颇不以为然,他在给高阳的信中就明说了这一点。这实在是很奇怪,与胡博士的水平地位影响不相称,我只能说他是以产科学的观点来评价这块通灵玉的出场的。
《红楼梦》第三回描写宝玉第一次与黛玉见面:
(宝玉)……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众人不解其语 ,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这一段写得超常。一个少年见了另一个少年,发现对方有一种什么好东西,而自己没有,因而哭闹,这可以理解,因为人有私有占有的欲望。但因为自己有而对方没有便“无私”地闹了起来,这不可理解。
超常,所以绝妙,妙却难解,难解,就更妙。如果是那种单薄的情节处理,受了委曲哭,得了甜头笑,还有什么捉摸头呢?
此章作了铺垫,先说是宝玉“有时似傻如狂”“行为偏僻性乖张”,还说他是“登时发作起痴狂病”,如此这般。
但我们看一看,宝玉并非见人就问人家有无玉,更从未在人前摔过玉。摔玉的情分与痴狂并不是每一个接触过宝玉的少女都能得到的。这么一想,你就为之感动,为之泪下了。
是的,这是宿命,这是前世的神瑛侍者与绛珠仙子的还泪之情所注定的。它无法解释也不必解释。宝玉爱黛玉,这是不能讨论的。爱情如电如雷霆,如疯狂如冤孽如病痛,它的强度甚至超过了生与死。他见了黛玉,他能不闹吗?他能踏实吗?他能正常吗?
见到自己的所爱就如同见到了自己的前生、现世与未来,如同见到了自己的灵魂、形影与存在……他能不要求对方与自己保持完全的一致吗?
如果依弗洛伊德的说法,小女孩见到男孩的身体,会误以为自己缺少了什么,那么男孩见到女孩觉得自己多余了点什么也就不足为奇了。在这个问题上,曹雪芹的文学比弗洛伊德的科学更多了一些对于女性的体贴,比弗洛伊德的科学多了点人文,是不是呢?
……这仍然不能完全解开摔玉的故事,我们还将继续分析下去琢磨下去。这里要说的是,从青年修养的角度上看,我们应该告诉下一代人对爱情也可以采取更加务实的态度。而某个人,如果他或她经历过类似宝玉与黛玉式的迷狂的痛苦的爱情,他或她尝到了哭玉摔玉式的滋味,我们有理由为之感叹,既然上苍给予人类男女的分别,给予了人类以感情和灵性,那么他或她有福了,他或她算是货真价实地活过了也爱过了。
顺便说一下,贾母临时编撰的黛玉的莫须有的以玉殉母的故事确实大近情理,贾母这样好的虚构能力,比后世那些毫无想像力,只会写自身的一点室内剧肥皂剧式经历的作家要更适合搞创作。有一位也不甚年轻的朋友一听到“搞创作”云云便痛不欲生(可能以为这样说亵渎了文学吧),如果他又要痛苦,只得请便了。
宝玉的脖子上挂着的有:长命锁、寄名符、落生时衔着的那块玉。此外,他头戴累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捧珠金抹额,身上系着五色蝴蝶莺绦。
很阔绰。更是求吉祥。
人们生下来时都是“无产阶级”,叫做一无所有,叫做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知道是不是人为自己的赤条条身世身份而寂寞孤单惭愧,总是用许多玩艺点缀、丰满、保佑自身。
人们还倾向于寻求某个物件与自身的对应性、神性、主宰性。西人脖子上要挂十字架、护身符,佛家要挂念珠,同样有护身符,各民族都有这方面的习俗。
宝玉的玉先天带来,自是神异。玉的正面用篆体写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背面写着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这个背面写得太低俗直露了,应属败笔。但它反映了,人们不但追求物件的对应性、神性、主宰性,而且追求语言文字的同样神学功能。篆字比较繁複美观,似带神性,乃成为首选。
物件与文字,宝玉拥有的很足实。姓贾的这位公子有福了。
宝钗差一点,没有生而有之的物件,却有得自癞头和尚的文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制作了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缨络,以之装饰金灿灿的项圈、金锁。有此一物,有此八个字,也够宝钗受用不尽的了。
口中衔之,当然是宿命。和尚给拟稿,也是命,另一个稍浅层次的命。命与命也是可能相悖的,不但人与人冲突,命运与命运也冲突,谁能活得踏实平安?
黛玉最伟大,她脖子上什么都没有。她为之伤心、疑惑、悲哀,她不懂以无胜有的道理。她时时感到的是一无所有在一应俱全前面的弱势。
你我大致也是林黛玉,你我的脖子上也是什么都没有。女性买个项链,也远没有这些名堂。我们生下来,没有玉,没有金,没有篆字灵验,只有一双手,一颗心,一种未必能够实现的愿望,一腔眼泪。然后,噙着泪、焦着心、忙碌与慨叹自己的一生。我们胜过林黛玉的地方当然多多,我们未欠泪债,所以,我们还会常常含着微笑,至少可以自嘲这个一无所有。
第一部分:通灵宝玉“弄性”和“常情”
《红楼梦》第五十六回,贾母对甄府的四个女人谈到宝玉时说:

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就是大人溺爱的,是他一则生的得人意,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好,也是该打死的。

贾母这一段话说明:宝玉虽然得宠,但这宠还是有前提有原则的,如果违背了“礼数”,是要“打死”的。决定受宠还是打死的分界的原则,当然是硬指标。其次,这也反映了贾府的坐在宝塔尖上的至高人物贾母对宝玉的基本评价,即认可宝玉并没有出大格,而这个评价是符合实际的。
起码贾府上下人等没有谁认为宝玉是什么“叛逆”。甄府女人说到她们的“甄宝玉”时说:

……就是弄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乱花费,这也是公子哥儿的常情,怕上学,也是小孩子的常情……

这话同样适合于贾宝玉。贾宝玉的许多“毛病”是可以用“弄性”和“常情”即用人性论与人情论来解释的。
只有贾政给宝玉上的纲高。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时,贾政从发展的观点指出宝玉问题的严重性时说:“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
“弑君杀父”云云,有点又叛又逆的意思了。细察之,宝玉的罪名虽大,罪状不过是“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且不说最后一条来自贾环的诬告,全是不实之词,就是这几条都铁案如山,宝玉所为也不比贾珍贾琏贾蓉乃至薛蟠之属更过分。贾政所以上这么高的纲,固是因为宝玉是己出,年龄又小,应该从严管教;更重要的是宝玉与琪官的关系得罪了忠顺王爷。贾政说宝玉道:“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这里,主要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贾政惧怕比他家更有势力的权贵,尤其怕“祸及于我”,吓坏了才乱上纲,并不反映宝玉的实际。如果祸不及于贾政,本可以不扣这么大的帽子的。
宝玉也非全然不谙世故。他应付忠顺府长史官,先赖说,他“究竟连‘琪官’两字不知为何物,岂更又加‘引逗’二字”,说着便哭起来,看来也还善做假。及至对方抛出“红汗巾”的过硬材料,他自思“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他不过,不如打发他去了,免的再说出别的事来”,于是改变策略,“交代”了琪官的去向。
至于正常情况下,宝玉见了外人,其“礼数”就更加完善。如第十四回写宝玉“路谒北静王”,贾宝玉“抢上来参见”,“见问连忙从衣内取出(那玉),递与北静王细细看”,“一一答应”。特别是当北静王取下腕上一串念珠——“圣上亲赐??香念珠一串”赠给宝玉,宝玉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然后与贾政“一齐谢过”。这还不算完,回到府中,迎接奔父丧归来的林黛玉,“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珍重取出,转赠黛玉”,可见宝玉是何等珍重比他家更有权势的北静王爷的垂青,何等沾沾自喜乃至希望自己的知音挚友心上人黛玉来分享自己的体面。倒是黛玉更清高些,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地不取”。宝玉讨了个没趣。
似乎是,把宝玉说成封建社会的叛逆,评价太高了。他的一些行为如逃学、厌恶读经、不思功名进取,一是弄性常情,二是贾府的潮流。封建特权享受可以成为寒士们苦读寒窗的吸引力,成为“进取”的钓饵,也可以成为倚仗“天恩祖德”已经获得封建特权的家族子弟的强有力的腐蚀剂和类似可卡因的麻醉品。试看贾府须眉,除贾政还有心维持正统,实际上一无所能一无作为以外,又有谁是致力于仕途经济的呢?他们或声色犬马、骄奢淫逸,如贾赦贾珍贾琏贾蓉之辈,或炼丹求仙、寻觅长生,享一辈子福不够,还要世世代代享受下去,如贾敬。他们之中,何尝有什么仁义道德、修齐治平、仕途经济、创业守业、功名进取?贾宝玉的表现,实在是整个贾府子弟、贵族子弟的消极颓废的精神面貌,寄生享乐的生活方式,严肃的尊卑礼教掩盖下的腐烂堕落,以及升平、恢宏、四世同堂五世其昌的家族共同体中的各怀鬼胎、互挖并共挖家族共同体的墙脚的这一大潮流大趋势的组成部分。作为败落的大趋势中的消极现象,宝玉在这一点上与贾府其他老少爷们并无质上的大区别。即使从严格的封建正统观点来看,贾宝玉不比贾家其他老少爷们强,也绝不比他人更坏或更危险。姐姐妹妹,哭哭笑笑,这并不是败家的根由。盖封建道德的反人性性质(所谓“存天理,灭人欲”)固然是十分严酷的,它的尊卑长幼观念、它的特权制度与特权思想及一些人的特别优越的生活条件,却又为皇族、权贵及其子弟其奴仆们开了很大的口子,在这个口子下面,一切男盗女娼都可能被纵容被包庇被淡化掩饰过去,一些带有异端色彩实际并无大害的思想言行也可以被容许或被忽略,甚至可以为之找到堂堂正正的借口。
但贾宝玉毕竟与贾府的其他子弟给人的观感不同,他更天真、更善良、更钟情也更有一套“哲学”。他的精神境界、文化层次要比那些偷鸡摸狗者不知高出凡几。
天真善良不需多做论证和解释。在贾府,多数情况下,宝玉是个蛮乖的、随和的、常常是有求必应助人为乐的角色。有趣的是,封建特权本来是人性的异化,但身处这种异化的环境之中,又受到“老祖宗”贾母、头面人物王夫人、实权人物王熙凤的宠爱,反而一方面使贾宝玉在人生的某些方面较少受到封建礼教的严厉钳制,他可以逃学,可以不整天读经学孔孟,可以逃避贾政的道学教诲与监督;另一方面,又免受了封建社会下层人民的生存压力,不必为?口而劳碌终身,不会在饥寒与屈辱中丧尽自己的尊严与生活乐趣。他从上述两个方面保护了自我,他反而比较有条件“弄性”,即率性而为,比较有条件表现并尽量满足自己的物质与精神需求。又由于他年幼,他比旁人更能自由地表达自己对异性的爱慕与关心。除了吃喝玩乐,他的“无事忙”(薛宝钗对他的形容)正表明了他忙的他做的是自己想做自己愿做的事。如果是被迫——不论是被尊长、被道德伦理、被实际生活的需要或被什么使命感所迫,就不是“无事忙”而是“有事忙”了。在他所处的那种情况下,无事忙比有事忙更自由也更人性一点,这是很有讽刺意味的。
当然,在贾府那个历史环境中,自由未必是值得称道的范畴。与众奴婢相比,主子当然是自由的,他们的自由是恶的自由,即巧取豪夺的自由,寄生堕落的自由,玩弄女性的自由乃至草菅人命的自由。这里不仅要看是否自由还要看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自我的自由。贾宝玉是出类拔萃的:他的纯洁,他的天良,他的悟性,他的文化的或者更正确一点应该说是艺文的修养,都使他与众不同,使他成为一个文学画廊中的没有先例也极难仿制的至纯至情至忧至悲的典型,使他成为一个有自己的真正精神生活的人。
除却先天遗传的因素,养尊处优的特权兼优宠的处境造就了宝玉的俊秀,聪明和闲暇。“富贵闲人”既是对人生的浪费、人性的异化,又是对人生的尽情体味,尽情咀嚼,是人性的某种自由发展。家族的宠遇有加,使宝玉优哉游哉的结果是宝玉更游离于这个家族之外。他的优渥的处境当然来源于得益于家族,叫做得益于“天恩祖德”,得益于他的受宠。实际上他一切依赖于家族,一丝一毫也离不开家族。但受宠的结果使他完全不必要为家族操任何心尽任何责,一切的供应与服务对于他来说都是先验的、理当如此的、超出实际需要的故而有时候甚至是令人厌烦的。所以他不止一次与茗烟偷偷逃出贾府去自己愿意去的地方。第七回宝玉见到秦钟后立刻想到“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这想法好生突兀,正说明宝玉早已有的一种对自己的处境的厌烦。
也许是家族中上上下下的黑暗龌龊使贾宝玉怀着退步抽身的戒心。反正贾宝玉的自我感觉既是处于宠爱并落实为供应与服务的中心,又是家族中的局外人。第六十二回中,连“孤标傲世”的林黛玉都为家族的命运担忧,对宝玉说:“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他们一算,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一副局外人的心态。
至少在那个时候,贾宝玉完全没有感到为生存,为“出进”与“后手”操劳的必要。但他的悟性偏偏又使他过早地去思考生命与人生本身的种种难题。生老病死,再加上聚散福祸荣辱浮沉,使宝玉常常感到人生的无常与心灵的痛苦。在日常生活中,贾宝玉饫甘餍肥、锦衣纨?,是个变着花样淘气取乐的宠儿。在感情世界与形而上的思考中,他却有无限孤独与悲哀,和黛玉以外的所有人保持着距离。
所以说,“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第二回)第五十八回写宝玉的伤春,就够得上“乖僻邪谬”四字。他见到“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便“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想到“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了?”
光阴荏苒。花开没有几时便又花落,正如人的青春少年之短促难驻,特别是女孩子的青春红颜更易衰落。当然,这种时间的无情的流逝的后面还包含着对于个体生命来说不可避免的悲惨的死亡结局,这些感叹,实在是无分古今中外的全人类的一个永恒的叹息,大概也算文学的一个“永恒的主题”。《红楼梦》写到此,本不足奇。但表现在宝玉身上,则有他的特定性格化心理的表现。例如他对女孩子的出嫁总是特别感到惆怅,不知这和所谓“精神分析”是否有关。回忆笔者的“少作”《青春万岁》与《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中都有年轻人对他人婚礼的惆怅心理的描写。后者还被一些好心的长者作为例证来分析小说的感情之“不健康”、之似乎违背了常理,遇有婚事,似乎只应雀跃道喜……这倒是很有趣的事例。笔者曾那样写可并不是受贾宝玉的影响。
时间的流逝使人长大,长大却也意味着青春的失落,意味着青春时代的好友的各自东西。普希金诗云:“同干一杯吧,我的不幸的青春时代的好友。”诗虽是给奶妈写的,却有更宽泛的感情内容与动情效应。宝玉对于聚散也是敏感的,连一只雀儿也使他思量第二年的花开时节会不会与再度盛开的杏树重聚,这也是“心事浩茫连广宇”至少是“连雀鸟”了。说什么黛玉喜散不喜聚,宝玉喜聚不喜散,其实在聚散问题上二人的心情并无区别。黛玉所以不喜聚,是惧怕聚后的散,与其散了难过,不如干脆不聚,倒多了几分彻底。宝玉所以喜聚,是希望长聚不散,长聚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惧怕散。
宝玉的聚到最后一刻的遐想有几分浪漫,反映了他的比黛玉好得多的处境,在此种处境中不妨做一厢情愿的随想。第十九回他的下面一段话最为为人熟知:

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去了。

一个年轻的孩子,想得这样天真,这样自我中心,却又是这样虚无,这样彻底的绝望,这样彻骨的悲凉,实在是很惊人的。
对于死亡、衰老、离散——中心仍然是死亡——的叹息也可以说是最廉价的、最普通的、最幼稚的一种叹息。在文学作品中,写死的残酷死的恐怖死的不可避免,本来不足为奇,但悟性的一个重要标志、重要内容恰恰是对于死亡的超乎本能恐惧的带有穷根究底意味的因而是带有形而上性质的思考。许多宗教教义都是从这个生死问题讲起的,许多哲学学说也偏爱着或者不得不严正地面对着这个生死的问题。贾宝玉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委实与众俗人不同:不是得过且过及时行乐(他并非没有这一面即“混着顽会子”的一面),也不是积德修好求来生的美好;不是求长生,也不是“文死谏、武死战”以个体的拼死来实现自我价值。贾宝玉的思考也与众宗教不同,他不要地狱也不要天堂,毋宁说他相当程度地“唯物”,故而根本不相信不考虑彼岸之事。而这位不但饫甘餍肥、锦衣纨?而且生活在姐妹群中、独享那么多美丽聪慧的女孩儿的爱慕的天之骄子恰恰对人生的体味是这样痛苦、这样消极、这样绝望。所以死后化灰还不够,而要化烟,风一吹便散。到第三十六回,他进一步说:
比如我此时果有造化……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及到“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之后,他进一步叹息说:
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在痛苦的、绝对不希望获得第二次体验的人生之后,是绝对的虚空,也只要绝对的虚空而再不要些许的啰嗦与沾连。茫茫人生苦海中唯一的慰藉便是众人的或各人的眼泪,是女孩子爱自己的真情。陶醉在这样的“情”中,结束痛苦的人生,这就是宝玉的“主义”,这就是宝玉的宗教,这就是宝玉的价值观。从封建正统的价值观念来看,这当然太离经叛道,但从反封建的观点、意识形态的观点来看,这又算得上什么反封建什么叛道,甚至可以说这又算得上什么思想!这种唯情论和非生命论,不是宗教家不是哲学家不是思想家更不是革命家哪怕是改良家的思想观念,不,它根本不能“入流”。它更多的是一种直觉,一种直接的感情反应,或毋宁说这是一种艺术型浪漫型的情调。“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时候,将宝玉归纳于“陶潜、阮籍、嵇康、刘伶……温飞卿、米南宫……秦少游……”之类文人之中,当然是有道理的。
是的,贾宝玉是个感情型的人。正是过分地感情化,形成了他的软弱,没出息,“无能第一”“不肖无双”,也形成了他的“不知乐业”“似傻如狂”。对于他生活的社会环境、家庭境遇给他的一切好处,对于一般人称为地位、享受的这一套,他其实是不重视的,他甚至常常从反面、从消极的方面叹息自己的富贵荣宠。对此我们不妨分析为他的不知好歹、不知创业的艰难,他的身上不但没有当年荣国公、宁国公舍生忘死、建功立业的精神,连焦大的对于往昔的光荣历史的珍惜也没有。我们也可以将此视作他自幼毫不费力地获得的超级物质提供的反效应,视作一种长期过食所引起的缺乏食欲。但从正面来说,这是因为他痛感生命本身的短暂、孤独、虚无,物质获得的超丰富性反衬了突出了他在精神上情感上的空虚和饥渴。所以他迫切地超过一切地需要感情,既需要感情的温暖获得也需要感情的热心奉献。与锦衣玉食相比,感情——爱的生活才是更加真实的生活,更加真实的存在,更加真实的寄托,更加有意义的体验——如果人生一定要找到一点什么意义的话。
宝玉的精神生活集中在感情上,宝玉的感情主要寄托于与他年龄相仿的、严格地说是处于从少年向青年转化的异性身上。“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李白的名句把人生乃至万物放在浩浩茫茫的空间与时间的坐标上,很有概括力。可惜这样的概括对于宝玉并不怎么重要,他并不在意人生与天地、与百代之间的比照,他并不在意自己的一生对于“天地”和“百代”是有某种意义还是全无意义。他追求的恰恰是此生此时此地的情感的依偎,他追求的是情感交流相知温暖沉醉的瞬间,他追求的是短暂的幸福与彻底的结束。脂粉丛中乃宝玉之逆旅,浮生梦里有姐妹之真情,这才是贾宝玉。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大概有助于了解宝玉的许多情感现象。《红楼梦》的作者基本上没有回避宝玉的性心理的“肉”的方面。但宝玉毕竟与贾琏贾珍贾蓉薛蟠贾瑞有质的区别,那就在于,第一,宝玉非常尊重这些女孩儿,而不是像那些人那样仅仅把异性当做泄欲工具、当做鸡犬猫马一类的有生命的财物来占有、来糟践。第二,宝玉经常是以一种审美的态度来对待异性的,对于美丽聪明灵秀的女孩儿,宝玉经常怀有的不仅是体贴入微,而且是赞叹有加,是倾倒于造物的杰作之前的一种喜悦、陶醉、乃至崇拜与自惭形秽。
这样,宝玉虽然不无爱欲,虽然与众女孩子特别是众丫环的厮混中不乏狎昵乃至“越轨”之处,但他对女性的整个态度仍然比较纯,比较重视精神、情感上的接近,比较文明。这和宝玉的悟性与艺文修养是分不开的。宝玉不喜读四书五经与做八股文,但他喜欢诗词歌赋,他深受诗的熏陶,他的感情生活是相当诗化的、被诗所升华了的,而中国古典诗的成就、魅力、“移情”作用是无与伦比的。诗是大观园生活的重要内容,与姊妹们一起做诗,是贾宝玉的人生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有了诗就不那么低级和庸俗,宝玉住进大观园后所写的“即事诗”便说明了这一点。“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倦绣佳人幽梦长”“帘卷珠楼罢晚妆”“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诸句,未必称得上是好诗,却毕竟是诗而不是薛蟠的“女儿乐,一根??往里戳”。第四十八回香菱学诗,宝玉发表感想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这里,宝玉的论点是,通诗就不俗,通诗就没有辜负老天赋予的情性,不通诗就俗。可见以诗作为划分非俗与俗的标准,宝玉是自觉的。
如果说宝玉与黛玉与袭人等的接近中自觉不自觉有一己的一定的性心理性追求作为内趋力,有一定的爱欲的目的,例如他两次引用《西厢记》中的“淫词艳曲”(林黛玉语)来表达比拟自己与林黛玉的关系;那么,他的广博的对于女孩子的泛爱,却经常是没有任何“个人目的”的,是无私的,或者可以戏称之为“为艺术而艺术”的。这种“为艺术而艺术”,带几分纯洁,带几分洒脱,带几分清高,也带几分轻轻飘飘浮浮。他“喜出望外”,为平儿理妆,能有什么功利的目的?他怕龄官淋了雨而忘记了自己被雨淋,能有什么目的?他动不动为不相干的丫环打掩护,又能有什么目的?“为艺术而艺术”,所以可喜;“为艺术而艺术”,所以他终于只是一个“无事忙”,终于摆脱不了空虚。
泛爱之中又有专爱,当然是林黛玉。与林黛玉就不仅仅是审美与“为艺术而艺术”了,而是真正的知音,是真正的心心相印的伴侣,是真正的“为人生而艺术”即是生死攸关的“艺术”。贾宝玉如此消极悲哀却终于活了下来,是因为他有林黛玉这样的孤独中的挚友。反过来说,宝玉对于黛玉来说,就更珍贵、更唯一、更痛切、更是爱得死去活来、彻心彻骨。宝玉的人生的大悲哀,这位公子哥儿的大悲哀却也就是林黛玉的大悲哀,只因为处境的不好这种悲哀在黛玉那里显得更加痛楚和绝望。第二十七回写黛玉葬花,第二十八回开头写道:

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则自己又安在哉……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

这一段描写,黛玉的悲哀便是宝玉的悲哀,黛玉和宝玉的悲哀也便是《红楼梦》的悲哀的主旋律。当然,三者各有各的特点:“红消香断有谁怜”,黛玉的悲哀是温柔的、女儿气的,充满红颜薄命的哀叹的。宝玉则忽而是“混世魔王”式的“混闹”——得乐且乐,忽而是无比娇宠幸运中的对于悲凉的未来、对于理论上虽然是必然或或然的、实际上尚是未然的、而在宝玉的心里却是先验的宿命的认定无移的死亡、衰老、离散、零落、败灭的“超前感受”。是儿衔玉而生,诚不祥也,他似乎充满了不祥的预感。至于逃大造出尘网,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色空空色,“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逃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则是全书带有的劝世、超度世人意图的主观题旨(不同于主题思想的客观意义)。
宝玉黛玉思想情感的契合大大提高了他们的爱情的品位,中国古典小说中几乎从没有也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不同凡俗、超拔于凡俗、实际上比凡俗不知清醒凡几高明凡几故而也悲哀得多的知音式的爱情。或者更准确一点说,这是知泪知哀知寂寞的爱情。这里不妨讲一个花絮式的例子。《文学遗产》一九八九年第三期刊登了陈永明的文章《佛老哲理与〈红楼梦〉》,文章讲述宝玉的喜聚不喜散时,却引用了黛玉的话:“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到同年第六期,又刊出胡晨短文,批评此条引文错误,并说陈文“……用来说明宝玉天性喜聚不喜散,意思正好相反,实在是张冠李戴……把林黛玉的人生哲理安在宝玉身上了。”对陈文引文差错胡文提出批评事本身,笔者无意置喙。横看成岭侧成峰,我倒觉得此事恰恰说明了林、贾“人生哀思”的一致性,喜聚与喜散、不喜散与不喜聚的本质上的一致性。这里的“林冠贾戴”的故事,对于笔者要做的这一论断来说,实是一段佳话。
或谓宝玉的这些悲哀正是他的悟性所在、“慧”根所在,使他容易接受容易悟解老庄、佛禅的偏重于虚无的哲学思想。确实,第二十一回描写宝玉读《南华经》,“意趣洋洋,提笔续曰:‘焚花散麝……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然后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宝玉因陷于黛玉与湘云的夹攻中而又想起“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宝玉还对袭人说:“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谈及此句,不觉泪下。”宝玉遂“立占一偈”,填词《寄生草》。宝玉的这种思想状况,确实便于《红楼梦》作者在他的身上寄托自己的确是受了佛老思想影响的种种情思。
但总的来说,还不能说宝玉是属于佛老一派。不能认定宝玉的思想可以归纳于道家禅佛。与其像上面那样说,不如说宝玉的思想感情中有一种通向佛老哲学的契机。哀聚散也好,哀青老也好,哀爱怨也好,哀生死也好,都不是佛老,因为佛老追求的恰恰是对这种“哀”的摒弃、超越、解脱。如果真正做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道德经》),做到“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徬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安所困苦哉”(《庄子·逍遥游》),如果真正做到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金刚经》),根本否认此岸此生的一切的实在性,如果真正又佛禅又老庄,宝玉何至于那样狼狈那样悲哀那样无事忙那样痛苦?
宝玉的思想感情中有一种通向佛老的契机,或者换一种说法:宝玉的思想感情处于“前佛老”的状态。宝玉并不喜欢进行哲学的思辨,并不热衷于修行或学习佛老,袭人还指出宝玉常常“毁僧谤道”(第二十一回),宝玉不是哲学家思想家,而且笔者要补充一句,曹雪芹也不是哲学家思想家,《红楼梦》的贡献不在于论证了或丰富了佛老哲学或任何别的哲学,而在于它很好地写出了这种原生的“前佛老”情思。所以,胡适批评曹雪芹的“见解当然不会高明到那儿去”也许是对的,从而得出“《红楼梦》的文学造诣当然也不会高明到那儿去”的结论却大谬不然了,就此,笔者将专文论述,这里暂不详述。宝玉的这些思想感情来自他自己的性情,他自己的处境,来自他直接面对的春夏秋冬、荣宁府大观园、贾府众主奴特别是那些吸引着他、折服着他、陶醉着他、愉悦着他、感慨着他时而又夹攻着他征讨着他折磨着他撕裂着他的女孩子的悲欢与遭际,来自活跃在他的青春的俊秀的身体内的种种爱欲、追求、生命活力与聪明灵秀。与其说他的情思来自佛老,不如说是来自“老天赋予的情性”。他的情思慨叹,既是独特的、“专利”的,又是普泛的、人类的。他可以从例如《南华经》、“道书禅机”中取得某种自我体认、自我表述上的启示,主要是语言符号与方式上的启示,但是,他完全没有形成一种哲学或主义也谈不上接受了某种哲学和主义。所以,第二十二回宝玉占偈、填词后,被黛玉宝钗等一通诘问,“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怪哉,参禅论道不是自求超越解脱自由自在,反而成了自寻苦恼(王注)——然后声明:“谁又参禅,不过一时顽话罢了。”
宝玉从此放弃了禅道了吗?却也未必。在贾府,他不喜欢追求“仕途经济”,却又不能郑重公开地追求任何带有异端色彩的理论学说,顽话云云,既有退让之意,又有保护色的自我掩饰之心,甚至在黛玉宝钗面前也不能更深入更认真地讨论一下诸如世界观人生观之类的问题,因为一讨论这类问题就有不可逾越的正统观念挡在那里,这不也是很悲哀的吗?
所谓“前佛老”的情思,所谓通向道禅的契机,这还只是个出发点,从这个出发点出发,其走向仍然是不确定的。同样的人生短暂、青春几何——“明媚鲜妍能几时”的叹息,也可以得出珍惜生命,建功立业,“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的结论。同样对“浮生若梦”的叹息,甚至也可以得出“何不轰轰烈烈地‘梦’他一次——唯一的一次”的结论。连保尔·柯察金的名言不也是这样开头的吗: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而已……

那么,贾宝玉的悲哀就不能仅仅从人生人性的普泛感受中找原因,还要或者更要从他的社会性中找原因。
第一,宝玉的社会地位、在家族中的地位实际是十分软弱的。不错,他处于各方宠爱的中心,处于要月亮也要替他去摘的状况,但这里,宠、势与权三者是分离的。从势即地位来说,坐在宝塔顶上的是贾母,然后有贾赦与贾政,贾赦为长,但失宠。贾政及其妻王夫人便显得说话更有分量。从权来说,日常情况下贾府的管理权包揽在王熙凤身上,王熙凤是被贾母贾政王夫人授权并从而使贾赦邢夫人也不得不认可来管理家政的。至于贾宝玉,除了被供养被服务被娇惯当然也被指望被教育以外他其实是什么事也管不了,他的话是从来不做数的。在一些小事情上,如茉莉粉玫瑰露(第六十回)事件中,宝玉或可以帮丫环们打打掩护,起一点他所喜爱的女孩子们的保护伞的作用。一动真格的,如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王夫人盛怒、邢夫人插手泄愤、逐司棋、逐晴雯、逐入画之时,贾宝玉是连一个屁也不敢放不能放,叫做“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第七十七回)。此前金钏和他说一句真真的“顽话”,就被逼跳井,贾宝玉也是一句微词也不敢有的。他在金钏的祭日扯谎去水仙庵“不了情撮土为香”(第四十三回),去追情祭奠亡人以及婆婆妈妈地哄金钏的妹妹玉钏尝一口莲子羹之属,也实在是无可奈何的自欺欺人,不过略微取得一点心理上的平衡而已。在这一类举动上,宝玉甚至也许能使读者联想到他的另一伟大同胞阿Q先生。在贾府的矛盾重重、明争暗斗之中,贾宝玉享受着置身局外的逍遥,却也咀嚼着事事受制于人、不但做不成任何事连建议权发言权也没有的寂寞与孤独。封建家族要他扮演的就是这样一个消极的角色,他的人生观又如何积极得起来呢?
第二,宝玉面对的是封建正统、封建价值观念与现实生活的截然分离。堂堂荣宁二公的名门之后,口口声声的“天恩祖德”“今上”,实际上哪里有一丝一毫的真正的“朝乾夕惕”(贾政语,第十八回)、仁义道德、修齐治平的气味?除了贾政发几句于事无补的空论外,还哪有什么人去认真宣讲、身体力行封建正统道德四书五经的大道理?在宝玉的言论中,最富异端色彩的当属他对“文死谏、武死战”的批评。文死谏、武死战,这本来是以死相许的不容怀疑的忠烈刚正名节,偏偏被宝玉批评了个体无完肤,他说:

……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拼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那文官……念两句书汙在心里……浊气一涌……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

宝玉批得十分大胆,因为他太岁头上动土,竟敢把大义凛然的文武之死说得一钱不值。他批得又十分聪明,因为他是以更加维护“受命于天”的朝廷的角度来批这文武之死的。这像是用极封建来批封建。这段议论的出现有些突兀,前此并无这方面的思想踪迹与思想或情节的铺垫,我们甚至有理由怀疑是《红楼梦》作者假宝玉之口发了相当老辣(比宝玉的议论更成熟也更“狡猾”)的议论。但是设想宝玉到处看到了封建正统道德观念与腐烂下流的封建望族实际生活的分离,使他转而根本不相信所有冠冕堂皇的一套,转而更清醒地看到冠冕堂皇的说法下面掩盖着的不负责任、矫情与私心,也是完全可以讲得通的。试看“造衅开端实在宁”,“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的宁国府,过年节时宗祠里隆重行礼,不但“贾氏宗祠”四字是衍圣公即孔子的后人题写的,而且对联都是如此堂皇: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
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勋业有光昭日月
功名无间及儿孙

已后儿孙承福德
至今黎庶念荣宁

如此种种,不是真正的讽刺吗?不是只能使宝玉感受到虚伪、虚空、虚无吗?连贾母也声称自己不过是“吃两口,睡一觉……顽笑一回”“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第三十九回),何况其他?哪里还有什么“肝脑涂地”“勋业有光”的气象呢?
第三是宝玉自身的理想与现实的脱离。宝玉喜“聚”,感受到的却多离散。宝玉喜欢那些聪明美丽的女孩子,看到的却是一个又一个的凋零失落。宝玉希望得到众人之情,后来才明白只能各得各的情。宝玉不喜读书应酬,却不能不去读书与应酬。尤其是宝玉对黛玉的爱情,受封建家长、封建势力、封建舆论、封建观念的重重压迫与众对手众竞争者的明排暗挤,他不但得不到淋漓酣畅的表白与交流,不但不能充分享受爱的甜美幸福,甚至也得不到多少含蓄的友善的慰藉与温暖,得不到多少诗化的爱情的纯净,浪漫的爱情的绮丽,哪怕是俗人的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相反,他从黛玉那儿得到的十之八九都是怀疑,埋怨,嫉妒,讽刺,嘲弄,奚落……他气急了只能认定黛玉是“诚心”咒他死。像宝玉与黛玉这样的死去活来的爱情,真不知应该算是人的天堂还是地狱,人的最最珍贵的幸福还是最最可怕的灾难。另外,即使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也愈来愈使他失望。晴雯的死使他开始怀疑与不满袭人了,但他又离不开袭人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与控制。薛宝钗与史湘云对他的正统规劝不止一次引起他的反感和驳斥。就连探春搞的兴利除弊的“改革”,宝玉也有微词……总之,宝玉所追求所希望的,没有一件是能被允许或有实际的可能实现的,宝玉是真正的“小废物”,派不上任何用场。
此外,加上他的无事可做、他的寄生生活的百无聊赖、他的对于“忽喇喇大厦将倾”的预感、他的严父的专横教条与祖母的一味娇纵,他的人生观只能是消极的,他的作为只能是零,我们甚至可以问,他对封建正统的“挑战”是否应该算是另一种方式的逆来顺受呢?
《红楼梦》表现贾宝玉,除了写他的饮食起居、音容笑貌、爱爱怨怨以外,特别写出了他的梦幻、痴狂,即不仅写了他的精神常态,而且写了他的精神变态。注意写变态,本来是比较“现代派”的一种写作路数,但在《红楼梦》中,在贾宝玉身上用得十分频繁,十分成功,故而相当引人注目。先是第五回的神游太虚幻境,固然,作者是在借贾宝玉的梦来预告金陵十二钗的命运,把悲剧的结局明确无误(总体上)而又影影绰绰(各个人)地告诉读者。但所以做这个梦的是贾宝玉而不是别人,绝非没有道理。正如警幻仙子向“众姊妹”所解释的:唯“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这就是由他来梦的道理。将此梦解释为欲“规引入正”,实在是强词夺理,欲盖弥彰,是真性情与假道学的结合。而一方面是“聪明灵慧”,一方面是“运数合终”的提示是重要的,聪明灵慧的人生活在运数合终的背景下面,这也正是对宝玉的悲剧性的一种解释。
同样在此“幻境”中,警幻封宝玉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并解释说:“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在“万恶淫为首”的观念根深蒂固、家喻户晓、经久不衰的中国,作者敢于宣布全书的中心人物、而且是最带自况色彩的人物为“天下第一淫人”,实在有勇气。作者敢于正视“淫”即性心理在形成与生发宝玉的性格言行举止遭际方面的作用,在当时也是了不起的。闺阁良友与世道难容,这是又一重矛盾。这里的性别观与宝玉多次宣扬的重女轻男观,与其说是社会学意义上对于男尊女卑的封建秩序的挑战,不如说是心理学意义上的怀春少男的天性流露。当然,能正视、承认并敢于流露表达这种天性,便已经有了社会学的意义。
由此说来,宝玉此番神游太虚之梦,也就有了他的心理根据与性格根据了——“天下第一淫人”当然要在梦中历此奇幻,“醉以灵酒”“警以妙曲”“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柔情绻缱”“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均见第五回)也就是自然的了。
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赵姨娘的诡计,马道婆的魔法,写得愚昧迷信而且俗气,并且表现了曹雪芹对赵姨娘的偏见,不足挂齿。但宝玉的症状并非全无意思:

这里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了,挣着要走。

这时宝玉状况大体尚未失控,但孕育着心理危机的爆发。接着:

……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益发拿刀动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

这大致符合精神病学的学说,前半段表现的是“情结”,情结不得解释发泄,演变成了后者——躁动型的癔症。
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宝玉竟把袭人当做黛玉:
……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

病是“心病”,即精神疾患,写得很清楚。在不准爱的环境中,爱导致病,爱就是病,宝玉爱得深也病得深,爱得痛也病得痛。反过来说病就是爱,写宝玉的病,正是写宝玉的爱。
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写宝玉的心病更详尽也更富有写实性。紫鹃一句“你近来瞧他(黛玉)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宝玉便“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直呆了五六顿饭功夫”,以致雪雁认为“春天凡有残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真是令人笑得酸酸的。接着,紫鹃说了“你妹妹回苏州去”,宝玉的癔症发作得更加严重,到了“眼珠儿直直”“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掐了人中也不觉疼的丧失理智丧失感觉的地步。至诚如此,痴情如此,一往情深,一至于斯,着实令人泪下!这些精神状态、变态,确实比仅写常态更深入、也更强烈了一步。彼时彼地不知心理学与现代派为何物的曹氏能这样写,委是难能。
《红楼梦》中对宝玉用了不少“乖僻邪谬”“似傻如狂”“疯癫”“呆根子”“痴病”……等语,他到底怎样疯痴即被认为精神状况不够正常呢?概括起来,不外两条,第一,他对贾府生活的虚伪虚无败落乃至整个人生的消极面看得太深太透太远,悲之太深,不合时宜似亦不合庸人常理。第二,他对女孩子特别是林黛玉爱得太诚太实太有情,在一个没有爱情的世界上偏偏生活在而且是仅仅生活在爱情之中,更加不合时宜与不合常规。细说起来,这也确实是一个相对主义的难题。即使仅仅从精神病学临床诊断的意义上判别,究竟是谁傻、谁疯呢?如果贾宝玉爱了便是精神疾患,贾珍贾琏薛蟠贾蓉他们对爱情的态度对人生的态度以及李纨对爱情的“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态度,王夫人一见“绣春囊”便“泪如雨下”“颤声说话”的生理心理反应,难道能够算是精神正常吗?为什么包括我们今天的读者在内,没有人考虑旁人的痴狂,却只考虑宝玉的疯狂呢?正如美国女诗人爱米莉·狄金森有诗云:

有许多疯狂是神圣的感受,
来自一双明澈的眼睛……

贾宝玉即一例也。
以上所说,基本上是指《红楼梦》中对宝玉的写实、即写法比较符合现实主义的规范的部分。但《红楼梦》表现贾宝玉的手段不仅于此,它还运用了许多非写实的手段,包括神秘、象征、荒诞、梦幻、暗示及其他虚写、曲笔、写意的手段。
首先最重要的当然是他脖子上的那块通灵宝玉。衔玉而生,这从产科医学的角度看无论如何是不可信的。但没有这块玉就不是宝玉。到高鹗续作中则干脆点出“宝玉者宝玉也”(第一百二十回),脖子上的物质的玉与人物贾宝玉互为对应乃至互相重合。
宝玉是象征,是一个奇特的神话故事。无材补天,枉入红尘,这样一个构思的滋味是体会不完,发挥不尽的。上面的“根子”是女娲氏,起初担负着补天重任,又锻炼通了灵性,这是相当牛皮的。“不堪入选,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又确实可悲。伟大的使命与卑琐的命运的矛盾,本来可能有的辉煌崇高的位置与终于一无位置二无用场的矛盾,这是十分窝心的。曹雪芹在这里已经流露出,贾宝玉是一个被废置了、被埋没了、被浪费了的“无材的补天之材”的意思,只有中国人才有这样辩证的幻想!但是请注意,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之数,已经注定了会有一块石头被女娲氏淘汰,叫做“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第一回),谁知道这一块为什么“单单剩下”了呢?谁知道是偶然还是冤情使“这一块”的命运如此不济呢?偏偏此石“静极思动”“凡心已炽”“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然后到“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体验经历了一番,成就了《石头记》即《红楼梦》。石而玉,玉而人,石而玉而人而书。这是《红楼梦》的发生学,又是贾宝玉的发生学。贾宝玉来自宝玉,宝玉来自石头,即来自荒漠无稽的大自然。《红楼梦》来自贾宝玉即玉即石的一段有血有泪而又无影无踪的经历。呜呼宝玉!呜呼人生!呜呼文学!呜呼红楼一梦!这个发生过程又讲得通又讲不通,又荒唐(叫做“满纸荒唐言”嘛)又悲凉,又似有深意又终于自相矛盾。二位仙师一僧一道劝石头“……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复空,倒不如不去的好”,但最终石头还是去了,携回了自己亲身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而“陈迹故事”却又令“世人换新眼目”“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如此说来,“石兄”不是还是“去得好”吗,不然,何以消愁,何以供酒?“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曹雪芹对个中滋味还是自负甚高的啊!
石头的大环境则是大荒山无稽崖,从大荒无稽处来,回到大荒无稽处去。这是从物质(无生命的、无所不包的、无始无终的)来到物质去吗?这不是有点唯物了吗?这是从幻想(大荒无稽的形象不是具体可触的,而是概括于心智的)来到幻想去吗?这不是“唯心”了吗?小小的贾宝玉的发生与归宿,不是已经引起了“念大荒之无稽,独怆然而涕下”的哲理情思了吗?
石与玉的故事还不仅限于铺陈或者猜测贾宝玉的发生与归宿,不仅限于成为宝玉的一个对应物、一个象征,不仅限于表达宝玉无材补天——不能成就大事业——的愧怍与怨嗟。通灵宝玉与宝玉同时进入了红尘,进入了大观园,成了《红楼梦》小说特别是贾宝玉故事的一个贯彻始终的道具、一个具体的情节因素、一种提示、一种富有神秘与超验意味的、宿命的、不可解的征兆、预兆。全书有许多回写示玉、摔玉、丢玉、寻玉、送玉、得玉、以玉治愈,玉与宝玉的爱情、健康、家道关系密切。贾母王夫人袭人,都明确说此玉是宝玉的命根子,特别是袭人,照顾此玉尽心尽力,唯精唯细,无怪乎某些索隐派红学家判断此玉是皇帝玉玺的象征。从北静王到张道士,都对此玉毕恭毕敬,似乎此玉是宝玉的高贵不凡的象征,将这个“稀罕物”视为灵验的宝贝,“极口称奇道异”(第十四、十五回)。宝钗对此玉暗感兴趣,明则回避,当然是因为这块玉与她的金锁恰好匹配,天成一对,命定一双。黛玉却因此块玉而生出多少嫉妒、怀疑、愤懑、不平、自伤,这块玉是黛玉心头的一个阴影一块病,是高悬在宝黛爱情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值得注意的倒是宝玉本人,对这个玉即这个旁人眼中的“命根子”“劳什子”,似乎并无兴趣,对丢玉的反应最为冷漠,甚至于不止一次摔玉砸玉,摆之脱之而后快。
后来的摔玉砸玉容易理解。因为黛玉的心病自然便成了宝玉的心病。较难理解的是第三回“林黛玉抛父进京都”。黛玉初次与宝玉见面。宝玉听说黛玉没有玉,“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其后贾母胡乱编了瞎话哄之,“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如此这般,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摔得突兀,止得平淡,有深意乎?无深意乎?
我们或者可以解释为这是宝玉与姐姐妹妹们的认同。宝玉摔玉时“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宝玉特别愿意以林黛玉为自己的准星,因为他一见面便为林妹妹的“神仙似的”美丽聪慧而倾倒,他说:“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这的确是一条不合逻辑但不乏真情与动人的效果的道理。
我们或者可以解释为这是宝黛相会瞬间的爱的冲击波所引起的宝玉的一种兴奋、紧张、激动、狂喜的心情的表现。一种莫名的冲击使宝玉不能自持,使宝玉大脑皮质的抑制机制失灵。正如古今中外的许多堕入情网的少男少女在初会时会说出一些傻话,做出一些傻事,至少目的在于吸引对方的注意一样。
我们或者可以解释为这比喻着宝玉对自己的特殊境遇、自己享受到的特殊“优待”的不满。稀罕,称奇道怪,也许能给旁观者以某种刺激,对于本人来说,则很可能是一种折磨一种负担。熊猫有知,未必会满意自己的命运。我们的电影明星受到崇拜者、记者包围的时候,不也有大发脾气的么?遇到这种时候他或者她宁愿意生活得更凡俗一点。何况影影绰绰地,有玉与无玉的区别在阻隔着他与姐姐妹妹们以致与所有的人们的交流与认同,衔玉而生带给他的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呢。
再信马由缰地“胡抡”一下,也许甚至有人可以从弗洛伊德的学说来解释宝玉的摔玉。在姐姐妹妹面前,宝玉无条件地认同,他感到了自己的“稀罕物”的多余,欲除之而后快,终又知道除也除不去,便“不生别论”了。
也许还可以洋洋洒洒地分析出更多的似是而非的道理,但不论讲出多少玄妙生花的道理,还是不能尽兴,不能穷尽这一次摔玉的逻辑与含意。而且,这次摔玉的文学描写的魅力恰恰不在于讲得出的这些道理,而在于那讲不出的、非语言、非逻辑、非道理的那些道理。在这里,非写实的写法传达出来的是宝黛爱情与宝玉性格的一种神秘的、超验的、非现实的、形而上的喜悦与痛苦,是一个永远的谜,是人——命运——爱情——文学的不可穷尽、不可穷究的性质。
玉的故事贯彻始终。金玉良缘的合理性、天成性一直威胁着宝黛的苦苦相爱相知。贾宝玉甚至在睡梦中也要与“金玉姻缘说”进行苦苦的争斗(第三十六回)。不但有了宝钗的金锁而且有了湘云的金麒麟。不但有了湘云的金麒麟而且有了张道士赠给宝玉的相似而更大的金麒麟。简直都乱乎了,原来命运的安排也是一笔糊涂账,一场混战!而唯独黛玉一无所有,无玉的缺陷与他们的爱共生。
黛玉有的只是眼泪。于是这里出现了另一个神话——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神话,爱情以“还泪”为主要的内涵,怎能不是“冤业”,不是“风月债”!而这又是一个何等稀奇、优美、悲哀的神话!把宝黛爱情的深挚与痛苦从此生溯到彼生,从这个世界溯到那个世界,何此爱之绵延悠长永恒缠绕也!不论后世学人对高鹗续作有多少辨证(不是辩证法的辩证)与批评,“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这一回目仍然是贴切工整、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太虚幻境也可以从神话的角度理解。梦幻是神话与现实之间的桥梁,心理描写既可以说是写实的又可以说是非写实的。一段时间一些同志把心理学视为唯心主义并非全然凭空定罪。心理描写走一步就会进入潜意识、梦幻,再走一步就是神话了。贾宝玉之外还有一个甄宝玉,活似贾宝玉的另一个“我”,活似镜中的贾宝玉的映像。宝玉是对着镜子睡午觉时“看”到了与自己一模一样、却又不认识自己不接受自己并称自己为“臭小厮”的甄宝玉及其一家的 (第五十六回)。这算是一种心理活动、一种梦幻、一种自我与自我的相分离与相映照吗!抑或这只是一种借喻、一种假定、一种曲笔,借以表达作者对宝玉这个人物又怀念又抱怨又辩护又嘲弄又抚爱又叹息的复杂态度,借以突出作者的“假做真时真亦假”的玄学主题吗?谁能说得清呢?一个“假”宝玉一个“真”宝玉,谁假谁真?谁是谁的镜子?是两个镜子互相照耀?那要照出多少真真假假的镜子的“长廊”来!
与对待别的人物不同,《红楼梦》中对宝玉直接发出的议论最多,许多议论带有贬义:“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与膏粱,莫效此儿行状”(第三回);“粉渍脂痕无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第二十五回);“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第二十九回);“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实话又生悲感”(第三十六回);“宝钗笑道:‘你(宝玉)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得很’……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了,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第三十七回);“独宝玉是个迂阔呆公子的性情”(第五十六回);“我们这呆子听了风就是雨”(第五十七回);“……宝玉为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情……给他个炭篓子戴上,什么事他不应承……将来若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第六十一回)。
如此等等,固不能说书中这样写便把宝玉贬了个体无完肤,作者认为宝玉一无可取;但也不能说这些全是反话或是明贬实褒,像有的论者认定的那样。盖曹雪芹是从“二重组合”的观点来看宝玉的性格特征的,一开始“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贾雨村就发表了一大通应运应劫、秀气邪气二重组合形成非仁非恶非“万万人”之平庸的特殊性格的大道理。大道理并不高明,作者对宝玉这个人物的辩证态度、矛盾态度却是表达出来了。
是的,作者对宝玉这个人物的态度是不同的,更真切更责备,更忏悔更留恋,更原谅(如“淫”的问题)更挑剔。“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这种态度和这种语言当然是自己对自己的反思,是忏悔录的语言,也是自我追悼——“悼红轩”嘛——的挽歌语言。正是在宝玉身上,作者寄托了更多的自怨自嗟,自思自叹,带有更多的自况(不是指具体情节而是指总的思想、感情、命运和调子)性质,这应该是无疑的。
现在,我们可以做出如下的简单结语:
第一,作为“纨?”“膏粱”“富贵闲人”,贾宝玉的基本表现、言行记录、档案材料(如果我们为他建立一个档案的话)并未超出正在没落的贵族公子哥儿的范畴。对君对父对祖宗对长上,他或有感情上的隔膜直至格格不入,但并无叛逆忤逆言行。不但不叛逆忤逆,他是知忠知孝知悌知礼的,他是恭敬并且维护君父长上的。他批评文死谏武死战的前提是维护并且比赴死的文武更加维护朝廷君王的名誉与安全。他虽然见了贾政像老鼠见了猫,但他从未反驳或背后“自由主义”地说过贾政一个不字。在贾母、王夫人、凤姐面前他是乖觉的。在贾琏贾珍贾蓉薛蟠冯紫英秦钟等人直到贾环面前,他也是随和的。乃至在奶妈、姐姐妹妹直到大丫头小丫头脾气好的丫头脾气不好的丫头“教育”他的丫头(如袭人)随他闹的丫头(如芳官)及众小厮老厮面前,他也是到处讨好,从不得罪人的。也许性格内涵根本不同,但是综观《红楼梦》,薛宝钗、李纨、宝玉、平儿都是最不得罪人的。也许薛、平是有心计的,李靠的是寡妇的苦行与槁木死灰的苦功。而贾宝玉无心抓关系学却得到了关系学的三昧与实效,实际就更高明,叫做高出一筹。无论如何贾宝玉的形象总体算不上叛逆。
当然,贾宝玉思想感情上有一些与封建价值观格格不入的东西。但是首先,当时封建价值观已经崩落,已经丧失了实在的规范性与崇高性,已经当不得真。封建社会权力与财富的高度集中,导致了责任的高度集中,导致了普遍的责任感淡漠,而失去责任感本身便意味着失去道德约束与道德力量。与封建正统的价值观格格不入,不独宝玉如此。其次,儒道互补也好,修庙敬佛也好,色即是空好就是了也好,都是封建正统所能容忍、所赖以调剂补充的东西。相反相成,互异互补,中国人是最懂这种辩证关系的。中国人所以能够保守,恰恰是因为能够灵活。“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独善兼善之辨为某些可以容忍的非正统非儒学的思潮开了口子,留了地盘,大观园中设立了尼姑庵,在买来了各种设备和“戏子”的同时,“采访聘买得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作的二十分道袍都有了”,封建社会的精神生活即使是贫乏的,也仍然有自己的变异回旋的余地。妙玉、老尼、张道士(还有智能儿呢)可以点缀园内外,《南华经》《金刚经》也可以点缀公子小姐直至老爷太太。贾敬一心修道出家炼丹,脱离封建正统方面比宝玉决绝得多,但很难算是叛逆,甚至算异端也勉强。宝玉所为,又算得了什么?
由此可见,贾宝玉这个人物算不上叛逆异端,曹雪芹本人也算不上叛逆异端,从政治的、实践的观点看,贾宝玉、曹雪芹毋宁说都是顺民,都是听话的,至少是无害的。
但贾宝玉这个文学典型、文学标本的展现,它的客观意义具有某些挑战性和突破性。一、他不能纳入中国古典文学人物塑造上的忠奸正邪善恶模式,从而可能对之进行更多取向的包括反封建的分析评论。二、不论曹雪芹怎样啰嗦,贾宝玉的人物形象仍然缺少教化即模范的或反面教员的意义。三、贾宝玉生活在贾府的腐败没落的过程中并对此充满预感,这是其他书上没有写过的一种悲凉。这种笔触带有某种否定乃至批评的意味。四、贾宝玉率性而为的结果是碰壁与一事无成,客观上展现了人性本身的非封建非正统性质,客观上提供了进行反封建抨击封建的好例证。五、对于贾宝玉的塑造,衔玉而生啊,石头啊,中魔啊,发疯啊,喜欢脂粉啊等等,都与一切其他古典小说不同,更富有“满纸”“言”的“荒唐”性质。创作上也有突破。
第二,贾宝玉的性格丰富,说不胜说,但勉强总括之可以说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多爱多情多忧思,一个是无用无事无信念。与同书其他人物相比,宝玉最自然最自由最本色,而且,几乎说不上他品行上特别是私德上有什么恶的方面,他甚至可以算得上“除了两个狮子都不干净”的贾府中的天使,其品行不但比琏、珍、蓉、环之辈好,也比钗、黛、探、迎、惜、袭、晴等人好。宝钗城府,黛玉狭窄,探春谋略,迎春懦弱,惜春冷漠,袭人奸佞,晴雯骄躁,哪个也比不上宝玉。因而至今读之,我们仍然觉得他是可爱的,虽然不妨时而又是可笑可叹。宝玉的那些广博而又彻骨的感情体验,不能不说是真人生真感情真体验。宝玉这一辈子活得不冤。
另一方面,贾宝玉又是彻底的寄生虫、废物。贾母自称老废物或有自谦,贾宝玉却的确是一个小废物。不论从历史的、社会的、家族的角度看,从实践的、行动的、实用的观点看,贾宝玉一无用处。他不会劳动也不会剥削。他不会赚钱也不会用钱。不会创业、不会守业、甚至也不会弄权仗势逞威风。他不能真正行善也不能作恶。他不懂事业不管家业不需要也不思虑职业又决不治学。他能写几首诗却绝非追求文学。他干脆没有什么追求没有什么信念,不相信任何说教却又拿不出自己的一套取代。说他全无信念因而得过且过玩世不恭及时行乐吧,他又博爱多劳(鲁迅语)烦恼众多无事而忙纠缠不休。他身上毫无男子汉气。在历史上社会上家族中他实际上没有位置不是角色。他没有任何人生的使命。
因此,总的来说,贾宝玉是一个消极的形象,悲剧的形象。他也是一种“多余的人”而与旧俄罗斯的多余人不同。他也是一种“局外人”“逍遥派”而与加缪的局外人与我们的“文革”中的逍遥派不同。他也是一种忙忙叨叨的孤独者、智慧苦果的咀嚼者,而与例如易卜生笔下的人物不同。他也是一种能言语而不能行动的人而与罗亭不同。他甚至也是一种堂吉诃德(如他的祭金钏、探晴雯的壮举与对龄官的爱慕)当然与塞万提斯笔下的毛驴骑士不同并兼有不同于未庄的阿Q的阿Q味道。他多少有些性变态却又与当今的同性恋者有同有不同。他是一个殉情者但与一切鸳鸯蝴蝶的殉情者不同当然也与少年维特不同。总之这是一个独特的中国的文学典型,是一个既不离奇更不一般的独特角色。
第三,贾宝玉是民族的、历史的、社会的、阶级的与文化的产物,是一个非常具体非常真实的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一个入世的人。他是他的社会环境、家庭环境与个人的生活环境——大观园的产物。他的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都洋溢着流露着民族的味儿,封建没落公子哥儿的味儿,中华文化中华艺文的味儿,他始终没有跳出也不可能跳出他的时代他的民族他的种姓他的家庭圈子。但他似乎又多了几分超脱,向往超脱,向往出世,来自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去向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自然之子,石头之变,“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后和尚捧玉而做的赞语)。在这个活生生的现实主义的文学典型身上,多了一种大自然的、原生的、超经验的、普泛的即与人类与生命俱来俱存的忧乐情思。这样,他是社会的阶级的典型却又是自然的人性的典型;他是民族的文化的典型却又是人类的生命的典型;他是现实主义的典型却不无超现实的色彩。尤其是他脖子上的那块玉的来历与身份始终使之与众不同,与现实人物有所不同,使之亦人亦石亦玉亦僧亦道亦神(瑛)亦仙(警幻),对他研究起来既困难又有趣。
第四,我们需要的是对贾宝玉这一形象乃至对《红楼梦》全书进行更加全方位的研究,特别是社会学、心理学与文化学的研究,需要进行现实主义的文学的与象征的、神话的、符号学的研究。需要全面考虑贾宝玉的生动性与丰富性,需要从贾宝玉的实际、实在出发,知其人而论其事。需要把他吃得更透更准更如实、更有虚。
呜呼,评红者多矣,评宝玉者亦多矣,而《红楼梦》评不完,贾宝玉评不完。贾宝玉不是一个思想的形象概念的形象而是一个感情的形象心灵的形象。用思想概念追踪解说评议感情与心灵,十分不易。形象大于思想乎?这也要看是怎样的思想与怎样的形象。贾宝玉大于贾宝玉论包括笔者这篇“论”,这倒是无需论证的事实。二百几十年前的贾宝玉的生动丰富的形象摆在这里,评者(包括笔者)就找不到与之相称的生动与丰富的思想——议论吗?难道我们不应该更进步、更崇高、更广博一些,更不带先入为主的见解地去理解他、体会他、分析他、“审判”他吗?难道我们不能从这一文学人物典型获得更多的感慨、体味与更加“聪明灵秀”得多、恢宏宽阔得多的启示吗?
根据“天才”“天良”“天赋”一类词的组成,我谨杜撰了“天情”一词。
天才是什么?据笔者的理解:一、天然的天生的才能禀赋。二、像天一样大的超常才能。“一”是天生的,先天的;“二”则已包括了后天的因素。超常,则是不分先天后天外化表现出来的基本特点。
那么天情是什么呢?天然的、性格类型和素质上的感情禀赋,即天生的情种,自来的感情化、情绪化人物,超常的、天一样大的即弥漫于宇宙之间的强烈情感。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样强烈这样深挚这样蚀骨的感情体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过、都可能有这样的与生俱来、与生俱存的感情的痛苦,或者也未尝不可以说是这样的幸福。
这就是贾宝玉和林黛玉,这就是令世世代代读者嗟叹不已的宝黛爱情。

当然,贾宝玉和林黛玉都很聪明,从他们的读书、做诗、言语、交际上处处可以看出他们的“聪明灵秀”,他们的文化的特别是艺术的修养,其中,黛玉尤其出类拔萃。
但他们的感人并非以智以文采取胜。也不是以勇以仁义道德或以凶残阴险的恶德、也不是以体质或遭遇上的怪异来完成自己的性格的。《红楼梦》第一章开宗明义,假“空空道人”之口说:“……这一段故事……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
这一段话,第一不能全信,因为它含有保护色的成分。从一开头,曹雪芹就必须远远绕开一切有可能招致文字狱之灾的东西。第二也是真实的告白,此书“大旨谈情”,虽然书中讲了许多极有价值的“兴衰理治”的故事,但作者是以一双“情眼”来看世界,看兴衰理治的。至于客观的阅读效果,或持爱情主线说,以为书的魅力全在男女之情,甚至读到非爱情的家事家政描写就打哈欠就跳过去;或持兴衰主线说,视《红楼梦》为阶级斗争政治斗争教材,甚至斥爱情说为降低了小说的思想意义;或持警世超度说,认为全书给人的教训不过是四大皆空而已。这倒可以悉听尊便,没有这些歧见,哪儿还有《红楼梦》与“红学”的魅力呢?

宿命超常的爱情

宝黛之情带有一种宿命的性质。
两人一见面就“超”起“常”来了。宝玉与黛玉一见如故,“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这样写也许未必希罕。但接着宝玉就问玉、摔玉,闹将了起来,直闹得林黛玉“伤心”“淌眼抹泪”,并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这两人的关系,两人的缘分则甚奇了。莫非两人真是前生的“冤业”,一见面就相互“放起电”来,一见面就是相互的一个震撼、一个冲击?一见面两个人的内心深处就掀起了莫名的激动和波澜?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话成为了千斤重的偈语,被两个人参禅悟道般地咀嚼起来,回味起来,思考起来了。
在可闻可触地十分真实地描写了的宝黛爱情故事背后,还有一个奇异的、朦朦胧胧的、应该说是匪夷所思的神话故事。

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神瑛侍者……意欲下凡造历幻缘……那绛珠仙子道:“……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果然是天情!来自彼岸——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
与其从观念系统的角度不若从情感的强烈程度的角度来理解宝黛恋爱的“天情”性质。奇异的还泪故事,曹雪芹明明没有把它“当真”来讲。在甄士隐即真事隐的梦中,僧人说起这个故事,明说“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道人听罢故事也发表感想说“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曹雪芹明明知道,还泪的故事不是真的,然而只有这个故事才能概括宝黛爱情的最超常最动人最有特色的性质。而且它是美的,是深挚动人的,它是感情的负载、抒情的假代,而不是实在的记录,它是感情的一种幻化的表现而不是真实的存在,它是对宝黛的爱情悲剧的一种无可解释的解释而不是一种见解。它是文学之所以文学,《红楼梦》之所以梦,而不是历史不是理论不是考证。在这里只有被学问压得丧失了起码的艺术想象力与情感共鸣机制的胡适博士才会指责曹雪芹的这个“神瑛侍者投胎”的故事。(见胡适《与高阳书》,上海古籍出版社版《胡适〈红楼梦〉论述全编》,第289页)
封建社会的婚姻是不自由的,于是有了“月下老人”,使婚姻的结合成为一种超自然的力量的作用的结果。而真正的爱情,却是并且永远是自由的,包括那些最最不成功的令人心碎的爱情与那些由于当事人的素质不高而显得不无下作的苟且偷情,其实都是出自自己的选择。宝黛的爱情更是如此,是他们自己愈来愈明确地选择了对方。
然而这种选择是不容推敲不必思考的,从一见面他俩的相互吸引与冲击就没有减弱过或摇摆过。这种选择又是不可思辨不可理解的,两人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甚至开始是只感其然而不知其然。宝玉一见林妹妹便问她“可也有玉没有”,及至听说黛玉无玉,立即“发作起痴狂病来”,这能讲出多少道理来吗?宝玉见别人何尝这样问过,这样摔过,这样“痴狂”过?如果宝玉见人就问有玉没有,闻听无玉就闹,宝玉就不是“似傻如狂”而是彻头彻尾的精神病了。为什么偏偏一见黛玉就“傻”成了这个样子,激动成了这个样子,不是宿命,不是天情又是什么呢?
并且这种选择具有一种不可逆转不可更替的性质。宝玉和黛玉不仅在法律上而且在道德上伦理上互相并未承担过义务,然而他们的默契似乎注定了他们的永远的相互忠实,简直是“傻子”一样的忠心。所以黛玉一方面一再表白自己并没有要求宝玉远了别的姐姐妹妹之心,一面又实际上自认自己拥有对宝玉的感情的专有,有权对宝玉的感情生活感情表现进行无尽的挑剔与求全责备,而宝玉甘心情愿地接受这一切,或者用史湘云的话来说是接受这一种“辖治”。
呜呼“辖治”!情感出自双方的自由选择也罢,一旦成为强烈的、蚀骨的、无可推敲(不能讲价钱)、无可理解(用逻辑推理解释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能逆转不能更替而又弥漫在自己的整个生活之中,甚至是决定着自己的整个生活道路的“辖治”之后,它不是像命运一样威严、像命运一样铁定、像命运一样至高至上、像命运一样来自至上的苍天吗?
至上性是宝黛爱情的另一个特点。这里,“恋爱至上”,与其说是一种未必可取的或事出有因的人生观、一种论点,毋宁说是陷入精神的黑洞中的两个极聪明灵秀的年轻人抓住的唯一可以寄托自己,排遣自己,安慰自己的稻草,这根稻草实际上成了他们年轻的生命的诺亚方舟。
贾宝玉是一个“混闹”的、备受娇宠的公子哥儿,顶尖人物老太太贾母的宠爱,锦衣纨?、饫甘餍肥的富贵场、温柔乡,大观园的如诗如画的环境,尤其是成为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女性的青睐的中心,再加上本身形象的俊美与智力的不俗,至今给读者以幸运儿的感受,说不定古今有多少年轻的男性读者窃窃羡慕着贾宝玉并生出诸多遐想来呢。但宝玉的精神生活又是非常痛苦的,一种十分抽象却又确定无疑的不祥的预感始终压迫着他。一种原生的、处于形而上与形而下的交会处的,弥漫的、不可解释的悲凉绝望始终浸润着他。他反复地向袭人紫鹃等表白:
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而在黛玉葬花一节,宝玉听到了黛玉的哀吟之后:
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不觉恸倒山坡之上……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则自己又安在哉?……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

叹青春之易逝,哀人生之须臾,悲世事之无常,惧己身之非有,这是真诚的慨叹,却又是普泛的呻吟,本不足为奇。只是这些出现在享尽了当时可能有的荣华富贵、缱绻温柔、而年仅十几岁的公子哥儿贾宝玉身上,而且悲哀得这样彻底,这样透心凉,不但此生希望“死的得时”,而且希望化灰化烟,“风一吹便散”“随风化了”“再不要托生为人”……这就相当惊人了。贾宝玉对此生此身的最后归宿的设想和追求是零,可以说他具有一种“零点观念”或得出了“零点结论”,与中国人传统的不但修此生而且修来生,不但照顾好自己这一辈子而且要顾全后辈百代子孙,不但生时要享福而且生时便要安排好自己的墓穴、安排好自己的身体的死后经久不腐与墓穴风水对于后代儿孙的大吉大利等等的习惯与观念大相径庭了。
这里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能说宝玉对人生的体验是太痛苦了,才能导致这样虚空冷彻的“零点结论”,却无法说清贾宝玉如此痛苦的原因。《红楼梦》并没有正面述说宝玉形成这种观念的原因,而只是用“痴”“狂”之类的字眼半解嘲半烟幕地为宝玉打掩护。或者可以解释为没落阶级的没落预感使然,这当然是可以讲得通的,对于没落阶级的一员来说,愈聪明就愈失望,愈多情就愈悲哀,大体是不差的。但不管什么原因,我们可以判断享尽优宠的贾宝玉并未能从他的唾手可得(其实是手也不唾便得而且是超得超供应)的优宠中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感情需求。甚至于可以说,他的生活获得与他的感情需求北辙南辕,背道而驰,富贵中的贾宝玉的精神生活其实十分悲凉。倒过来讲,这更证明了宝玉对感情的要求是天一样高、天一样大、天一样无边无际的。
贾宝玉不乏随和。对贾政,对王夫人,对薛蟠、秦钟、冯紫英,对贾琏、贾珍、贾蓉、对赵姨娘、贾环、对袭人……他并无格格不入之态。对宝钗不无爱慕更不乏敬意,对湘云,对晴雯、芳官也可以视为青春伙伴,与她们玩得很热闹很痛快,可以充分共享青春的欢乐,充分发挥动用他的优宠条件。不论与姐妹们一起吟诗吃螃蟹吃鹿肉也好,在怡红院接受“群芳”的生日祝贺也好,与贾母贾政王夫人一道接受元春贵妃娘娘或北静王的垂青也好,他似乎也不乏欢笑。但另一面,在他的意识深层,感情生活的深层,他却是那样孤独和痛苦。在这个深层次中,茫茫人海,艳艳群芳,都是不相干的难相通的不重要的陌路客,只有一个人能与他分享这深层的孤独和痛苦,与他共同咀嚼这旁人看来只是傻只是狂只是不肖只是无能只是呆病根的生命的大悲哀大遗憾大虚空,当然这个人不是别人,只能是林黛玉。
林黛玉是贾宝玉的唯一“知音”。更精确一点说,是宝玉的唯一“知哀”。“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所有欣与其盛的主奴女孩儿都可以是宝玉的“知玩”“知乐”“知贵”“知闲”,林黛玉在这样的娱乐场合也并不显突出。林黛玉之所以为林黛玉在于只有她将一生的眼泪献给了宝玉。宝玉也希望得到这些女孩子的钟情的眼泪,而最终堪称得到手的只有黛玉的眼泪。眼泪是什么?眼泪就是情,至情。“上帝”造人的时候造出了人类的发达的泪腺,于是情变成了晶莹的酸苦的或热或冷的泪珠。谁得到的情多谁得到的眼泪就多,谁得到的泪多就证明谁不是枉生一世、白走一遭。看来只有在女孩子的钟情的眼泪之中,宝玉才感到些许的生命的实在与安慰,否则,便只有过眼的烟云,只有存在的不可接受的轻飘。这倒符合了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的还泪故事的主旨。
至于宝玉在黛玉心目中的地位,用至上形容似仍嫌不足,应该说是“唯一”,这种至上与唯一相对于宝玉更有实际的内容与依据。例如黛玉的“孤女”的处境,她的多病多愁之身,都可以方便地解释她的恋爱至上恋爱一元观。但仅仅这样说也并未说到点子上,如果仅仅是以处境与健康方面的因素作为出发点,黛玉又何尝不可以走向惨淡经营、以屈求伸?何尝不可以走向降格安分,知足常乐,乃至何尝不可以走向万念俱灰、青灯古佛?但黛玉没有走这些路子,却把自己的全部热情、希望、哀怨、聪明、遐想一股脑儿献给了宝玉。她已达到了为宝玉而生,为宝玉而死的境界。不论对高鹗后四十回续作有多少考证,多少批评,第九十六回写黛玉听到宝玉即将与宝钗成婚后去找宝玉的情景仍然十分感人,也完全符合前八十回的描写主旨。

黛玉却也不理会,自己走进房来……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人却又不答言,依旧傻笑起来……那黛玉也就站起来,瞅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

呜呼,使各自在对方身上发见了自己、证明了自己的存在的爱情,同时也拥有使各自失去自己、迷失本性的毁灭性的力量。以还泪为己任的绛珠仙草,到这时只剩下笑了,泪已尽了也!笔者当年谈幽默时有言杜撰,曰“泪尽则喜”。泪尽了便“只管笑”“只管点头”,此之谓乎?可惜黛玉并不知“幽默”为何物,袭人、紫鹃由于难以完全超脱亦不幽不默,唯“秋纹笑着,也不言语……”有几分幽默的意思了。
对抗人生的寂寥与痛苦,对抗环境的污浊与黑暗,宝玉、黛玉选择了基于真情而相互奉献、相互寻求、相互结盟而实际上最终是以身殉情的道路。这就是天情。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情的。同是第九十六回,描写黛玉听到一个人呜呜咽咽地在当年她与宝玉同葬花处哭泣, “还只疑府里这些大丫头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所以来这里发泄发泄。及至见了这个丫头,却又好笑,因想到这种蠢货有什么情种……”从这里可以看出黛玉对于情的观念是自觉的,她认为“情”是摆脱了愚蠢后的一种“灵性”即一种“人性的自觉”,是一种非常高层次的人类心理活动。
天情的物质化
经过了初次相逢的激动,经过了两小无猜的欢声笑语,经过了含酸带醋的种种挑剔与磨难,特别是经过了共同葬花、哭在一起的对于人生的悲剧性的共同体味与相互认同,经过了宝玉挨打、亦即宝玉性格的“乖谬”之处更加明朗化之后,到第三十四回“赠帕题诗”,宝黛爱情已经得到了确认,已经以一幅旧手帕为标志明确了二人的非同一般的关系。黛玉这时在帕上题的三首诗的意味是值得咀嚼的:
眼空蓄泪泪空垂,
暗洒闲抛却为谁?
第一首诗的前两行的悲哀带有一种抽象普泛的性质。甚至“为谁”还不明确的时候,已经“暗洒”,已经“闲抛”。所谓暗洒闲抛除了窃自饮泣的不敢大恸的含意外也还有自来悲痛的无标题无调性纯悲的意思。所以,蓄泪的眼是空的,垂的泪是空的。空者无也,无来由、无对象、无目的也。无为而无不为,无来由无对象无目的的眼泪,也就是为一切、以一切为来由对象为目的的泛悲伤的眼泪也。这种眼泪当然是来自天情了。宝玉有对女孩子的泛爱,黛玉没有。黛玉有对人生的泛悲伤,很强烈也很自觉。宝玉有泛悲伤但没有这样强烈经常更没有这样自觉,所谓“粉渍脂痕污宝光”即声色物欲的享受常常蒙蔽了宝玉的通向天情、通向泛悲、最终通向对人生的解悟的灵慧之路是也。常常是经过黛玉的感染点化,宝玉才入了门。
“尺幅鲛?劳解赠,为君哪得不伤悲!”后两句诗才是为宝玉写的。天情终究渺茫,天情化作人情方才有形有迹,可叹可感,可评可述。这里,人情是天情的表现形式。
第二首、第三首诗,“抛珠滚玉只偷潸”也好,“镇日无心镇日闲”也好,“彩线难收面上珠”也好,写的都是多情女儿的无端泪水。这泪水,便是黛玉的天情的物质化。善哉黛玉之眼泪也,形而下的泪水包含着形而上的悲伤。正是:无端洒泪端端泪,有句常悲句句悲!
宝黛爱情是一大悲剧。
悲剧不仅在于结局,在于有情人终不成眷属。悲剧还在于这比生命还强烈的爱情成为的的确确的灾难。这爱情本身,这爱情的过程既不是一个饱满充沛淋漓酣畅的大交流大欢喜,也不是一个卿卿我我厮厮守守的小甜蜜小温情,却充满着猜疑、挑剔、责备、愁苦、嫉妒、怨嗟和恐惧,堪称两个青年男女互施的精神酷刑。
它是人生悲剧,充溢着对人生的空虚与孤独的共同体验。它是社会悲剧,显示着忽喇喇大厦将倾的不祥预感。它是性格悲剧,黛玉的促狭、高洁与宝玉的“无事忙”“富贵闲人”的随和安适是常常对不上号的。它是命运悲剧,“俺只念木石前盟”,却偏有“金玉良缘”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他们的头上。它还是处境的不谐和造成的悲剧:处于优宠的中心的宝玉,处于以男性为中心的礼教与习惯势力之中,事实上享受着男性的可以多妻自然可以多爱的特权的贾宝玉,无论怎样剖心析腹呕心沥胆,也体会不真切孤苦的“无人做主”的黛玉的苦处,去除不了黛玉内心深处的疑惧,宝玉即使用尽全部生命全部热情去爱黛玉,黛玉仍然放不下心安不了心,太苦了!
〔枉凝眉〕歌曰:“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写两个人的美好,写他们的爱情的美好、纯洁,阆苑仙葩配美玉无瑕,何等的般配适宜!“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这就是根本的难题,这就是无法解释的痛苦。邂逅的欣喜说明着验证着三生石畔早已注定的奇缘,不是冤家不聚头的偈语及与之相通的体验充实着发育着他们的奇缘,但是有奇缘相会却并不意味着有缘终成眷属,奇缘发育充分却有花无果,结不出果。在“偏又遇着他”之后,在尝尽了与他共尝的酸甜苦辣之后,两个人只能分手,只能离散,只能你东我西你死我出家。奇缘为什么常常是有头无尾、带来希望紧跟着又带来失望呢?奇缘为什么常常成为事实上的捉弄、骗局至多只是昙花一现的电光石火呢?无数的奇缘成为无数个充满希望的开端,却未必有天从人愿的结果,无数个奇缘成为不结果的或者只结苦果的花。人间的奇缘不常常是这样的吗,又何独宝黛之爱情然!
〔枉凝眉〕接着唱道:“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这就又回到那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老”命题、大命题上来了。枉自、空劳,单单从结果上看、从婚姻结成的效果上看,确是一场空。但是,如果把人生看做一个过程,把爱情看做一个过程,那么宝黛爱情就不是“枉自”与“空劳”,而是他们的青春、他们的人生体验中接近唯一的最最美好、最最充实、最最激动人心、最最带来强烈的感情依托和许多暖人肺腑的感激与沉醉的东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当宝玉给黛玉讲林子洞耗子精的时候,他闻到了从黛玉袖口发出的一股幽香,他伸手向黛玉胳肢窝内两肋下乱挠,这种两小无猜的欢乐,本身难道不已经够了吗?何尝是“枉自”与“空劳”?当宝玉通过紫鹃向黛玉表达自己的爱的坚定性,说:“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的时候,事情不是分得很清楚吗?活着一处活着,不是“空劳”与“枉自”,不活着化灰化烟而且希望“须得一阵大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但仍然要“一处化灰化烟”,仍然执着,仍然依依,仍然不是空也不能不得以空视之呀!不是“枉自”,不是“空劳”,而是无比的珍贵与难忘!
这样执着的情感却未能得到应有的幸福,这样的遗憾的震撼绵延至今!据说七十年代后期,“四人帮”刚刚倒台、越剧电影片《红楼梦》刚刚恢复上映的时候,发生过热恋中的青年男女看完电影双双自杀的事情。我们当然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但这样的令人死去活来、不仅使书中的角色、书中的当事人贾宝玉与林黛玉死去活来疯去呆来,而且使读者观众至今死去活来的爱情,又是何等的了不起!可谓至情,可谓天情!比生命还宝贵,比死亡还强烈。〔枉凝眉〕结句云:“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岂止是春夏秋冬,这眼泪将要世世代代地流下去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宝黛的爱情又具有一种古典的浪漫主义的色调了。
由爱欲而生烦恼,佛家的这种说法并非没有现实根据,就拿黛玉来说吧,虽然一般人例如妙玉评论她“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但总的来说,人际关系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除第七回写到送宫花时黛玉当着宝玉的面挑眼,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一事以外,她对长辈、对宝钗、对薛姨妈都是极好的,与湘云、凤姐等开开玩笑,有时做“恼了”状,其实无伤大雅。第三回描写黛玉初至荣府,“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包括饭后立即吃茶或“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她都入乡随俗,宁可改变自幼养成的习惯与乃父立下的规矩(如饭后不立即饮茶),而要随大流。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之后,黛玉为之哽咽半日,抽抽噎噎地劝宝玉:“你从此可都改了罢!”也说明黛玉的“孤标傲世”主要还是在内心深处,至于浅层次的人际交往,她并非一味乖僻弄性。然而恰恰是对于宝玉,她几乎可以说从来没有满意过,从来没有随和过。难道这才是爱情的滋味?上述送宫花时对周瑞家的甩闲话,与其说是矛头针对周瑞家的,不如说是说给宝玉听,她不在宝玉面前发泄自己的不愉快情绪,发泄一个孤女的怨疑挑剔,希望能得到宝玉的同情怜悯至少是引起宝玉的注意,又能在谁面前说三道四呢?她的这一使周瑞家的“一声也不言语”的言谈,庶几可以与宝玉一见她便摔玉的行为相比,爱情唤起了一种被压抑的痛苦。此后宝玉把得自北静王的“圣上亲赐??香念珠”一串转赠黛玉,被黛玉摔到地上并说“什么臭男人的东西”,或许可以说明黛玉的更加高洁,但更说明了黛玉在宝玉面前的特别任性。我们完全可以说黛玉此举是有意无意摔给宝玉看的,是要给宝玉传达两个信息:一、我黛玉是极清高的,丝毫不亲近任何权贵的;二、我黛玉视男人为“臭”并且不与他们发生任何直接间接的赠受关系——不是反转过来更证明黛玉对宝玉的特别垂青,将宝玉视为“不臭”的知己了吗?
有多少爱就要求多少回应。以生相许的爱要求以生相许的回答。至上唯一的爱要求至上唯一的响应。书本上也许描写过单向的、只求奉献的爱情,但现实中很少,至少黛玉对宝玉的爱不是这种样子。黛玉与宝玉的爱情既是浪漫的却又是现实的,是高度生活化日常化乃至有时是琐屑化了的。把爱情写得既浪漫又这样日常生活化,古今中外是罕有的。前四十回读黛玉对宝玉的挑眼埋怨,常使人感到逻辑上的自相矛盾,简直是无法自圆其说。第二十回“林黛玉俏语谑娇音”,先写宝玉与宝钗同至贾母这边看望刚来的史湘云,黛玉在旁,冷笑道:“我说呢,亏在(宝钗)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来了。”宝玉解释后,黛玉说:“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宝钗那里)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然后赌气回房。宝玉追去赔情,黛玉反说:“我糟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又说:“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及至后来,宝玉明说疏不间亲、他与宝钗疏而与黛玉亲云云之后,黛玉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她?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也说:“我为的是我的心……”
真实极了,你有真心,我有真心,反生出诸多烦恼,反生出黛玉的胡搅蛮缠不可理喻!嫉妒心从爱心生,丑从美生,这也是感情的辩证法。曹雪芹并没有把这种他最同情最依恋的爱情理想化、提纯化,他丝毫没有回避这种爱情中的无数孤立看来并不美好并不诗意的琐屑。
反过来说,黛玉的嫉妒又何尝没有逻辑没有道理没有现实性!最终,不正是金玉良缘毁灭了木石前盟,现实的利害考虑利害关系压扁了压碎了天情吗?这也可以叫做“人定胜天”了。
看到宝黛二人的特别是黛玉这一方面的嫉妒、猜疑、挑剔、试探、反话、嘲讽……有时候我们也禁不住要问,这难道就是爱情吗?爱情难道不是生命的最美丽的花朵、上苍最美丽的赐与、青春最美丽的华彩,而是一连串的精神折磨、心理试炼和永远的互不信任和永远的劳而无功吗?
然而这是事实。不仅在事业的面前、在学问的面前、在真理的面前而且在爱情的面前,都像在地狱的面前一样,任何胆小与明哲的回避都是无济于事的,都是不得其门而入的,真生命真事业真学问真爱情只能属于无所畏惧的人,具有某种“傻子”气质的人。也许爱得这样苦主要是因为违反人性的封建礼教使然或黛玉的孤苦地位使然。也许把爱情看得这样重这样至上唯一本身就使爱情变成了一杯苦酒或一杯毒酒。世界上有没有轻松愉快的爱情呢?自由结合、自由分离、高兴了抱在一堆怎么痛快怎么来、不高兴了拜拜挥手离去……这是一种合理得多的爱情模式吗?真正轻松、无所谓到了这一步,还有所谓爱情这个东西吗?

《红楼梦》的作者并不回避爱情体验中的肉的一面。警幻仙子抨击单纯的肉欲的泛滥,她说:“……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她也反对欺人的“好色不淫”之说,说它们是“饰非掩丑”之语。她肯定的是灵肉的一致,“……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这个见解,平易、高明、真实,实为不移之论。对于宝玉,则命名为“意淫”,说他“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谲,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意淫即情,情与性虽不可分,毕竟是性欲的极大升华。宝玉在与黛玉的接触中曾不止一次引用《西厢记》上的词句表达对黛玉的一种特殊感情,引起黛玉的变色不满。因为客观地说,在那种环境那种道德标准下,宝玉的引用“淫词”不啻于“调戏”。这说明宝黛关系中、推动宝玉如此多情地对待黛玉的内趋力中当然有性的作用,但整个说来宝玉对黛玉最为纯情。纯情之于性,则有许多约束与大大为之诗化。纯情来自对自己深爱的异性的一种尊重。宝玉对黛玉连像对宝钗一样“呆雁”似的“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这样的忘情行止也没发生过,更不要提那种与袭人的“初试云雨情”了。可悲的是,第一,即使如此,一种犯罪感压抑感仍然使黛玉惶惶然,她听见宝玉引用戏词便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些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吓得宝玉指天划地地起誓,表白自己没有欺负之意。爱变成了“欺负”,天情变成了不能被人间理解接受的“混话”,着实可叹。其二,如果宝玉不伏“闺阁良友”,如果宝玉存心“欺负”只搞“皮肉之淫”,如果宝玉对爱情持的是贾珍贾琏贾蓉辈的偷鸡摸狗的动物性态度,反而能见容于家、见容于世,不受“嘲谤”与“睚眦”,这就更可叹了。
警幻仙子敢于宣布宝玉是“天下第一淫人”,黛玉呢,女孩子们呢,即使是仙子也不敢造次了。所以黛玉临死前还要宣布“……我的身子是干净的……”晴雯毕竟是丫头,是下等人,受的礼教拘束略弱一些,也只是在病危之后才表达与宝玉的亲密,并说:“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但作者还是通过晴雯姐姐的口强调了宝晴二人的干干净净,“互不相扰”。天情在这样的人境——人文环境中生长,于是出现了奇特的既是被扭曲被毒化了的,又是别有风光情致的至妙至苦的体验。

从结构顺序上看,《红楼梦》前四十回写宝黛爱情的萌生、发展、纠葛最多。到宝玉挨打后赠帕,黛玉题诗,可说二人定情已经完成。接到赠帕,黛玉“神魂驰荡”,觉得可喜可悲可笑可惧可愧,“五内沸然炙起”,写这种多向的心理活动,十分真实细腻,其中“不知将来如何”“私相传递”“好哭……也无味”诸端,沉重而脆弱的恐惧超过了定情的欣喜。这不禁令人想起今人残雪小说《天堂里的对话(二)》中的一段:

每次你不由自主地吻了我的嘴唇,我就说“亲爱的”,只要我说了这句话,我马上变得苍白而冰凉,然后左右环顾,躲开我想象中的黄蜂……

正视了、或者说了爱就变得苍白冰凉,然后左右环顾似有黄蜂,这不就是林黛玉吗?残雪的小说不是可以给林黛玉做注脚,或者,因为据说残雪的小说太难懂,可以用赠帕题诗的故事做残雪的这种其实是非常中国的女性爱情体验的注脚吗?

恨与痴互不相通

中间四十回,从总体看两人的感情纠葛已经淹没在贾府诸多矛盾纠纷的大海里。第四十五回关于渔翁渔婆的笑话,黛玉虽是无意说的,“羞的脸飞红”“嗽个不住”之中却颇有几分温柔的甜味,有一种自我回味的满足。用灯笼云云,数落着宝玉又表达了对宝玉的格外关心。一直到第五十七回又用大篇幅写宝黛关系。“慧紫鹃情辞试忙玉”,这个标题反映了宝黛关系的外延,反映了忙忙碌碌(或按程乙本则是莽玉,莽莽撞撞)的宝玉“定情”之后对黛玉或有粗疏。但一试就把宝玉试得发痴发疯发狂,说明了两人定情的极为严重的性质,不是小孩子闹着玩的。第六十七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宝黛之间互相应答,已是一副体贴感激知寒知暖、琐细中流露出务实的平凡的温暖的样子了。第七十八回“痴公子杜撰芙蓉诔”,宝黛讨论“芙蓉诔”的文字,宝玉悼晴雯的一句“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的诔文,使黛玉“忡然变色,无限狐疑”,悲剧的声音迄未休止,黛玉晴雯的比照又使这一爱情的描写拥有了新的手段与情境。
后四十回高鹗续作,专家们颇有非议,并一条一条考证出高氏所续不合雪芹原意并大大逊于前八十回处。有言“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比,味同嚼蜡”。对此,笔者未敢置喙。但从阅读效果上看,抛开情节处理不谈,单说写黛玉临终时对宝玉的“恨”的心情,突出一个恨字,我以为,写得极当极是极动人。
由爱而怨,由怨而恨。黛玉魂归离恨天之际,无力撕手帕,便挣扎着“伸出那只手来狠命的撕那绢子,却是只有打颤的份儿”。“紫鹃早已知他是恨宝玉,却也不敢说破”。然后黛玉要笼火盆,黛玉烧诗帕,烧诗稿,“焚稿断痴情”,断了痴情也就是断了人生。如此,连紫鹃也恨起宝玉来,“激起一腔闷气”,“倒要看看宝玉是何形状”。最后黛玉气绝之时留下的话是“宝玉,宝玉,你好……”当然是“你好狠心啊”了。从爱出发,走了一遭,剩下的只有恨,而宝玉还蒙在鼓里,不但对掉包的婚姻是蒙在鼓里,而且精神上一直陷入痴呆症的状态而不能自拔。这种情的悲剧性,恨与痴的至死互不理解互不相通,这是比离异、争斗、嫉妒乃至奥赛罗式的误会情杀、罗密欧和朱丽叶式的双双殉情等等都更加悲剧的悲剧性。有人能设想比这样的高鹗续作更好的处理与描写吗?

“尘梦劳人,聊呼倩鸟归去,山灵好客,更从石化飞来”(第一百二十回)。宝玉失踪,宝玉消失了,真的化了零了,这就是对黛玉的泪、爱、怨、恨、死的报答了。探春分析道:
“大凡一个人不可有奇处。二哥哥生来带块玉来……都是有了这块玉的不好……”
奇的另一个读音是“基”,除了奇数的意思便是运蹇之意了。奇异、奇零、运蹇,就是这样地联系在一起,这个汉字包含了多么深切的中国式的观念与经验。天情天情,人何得有这等情焉?过多过强的“情”,不是正像过分的才智与意志一样,只能带来悲剧性的结局,悲剧性的体验吗?
“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恨以后,痴以后,天情的下一站只能是永恒的自然的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只能是“天”,而天对于人来说既是一切又是虚无。天情归天,人情归无,算是完成了又一次循环。什么时候,这草这石又将静极思动呢?
第二部分:宿命超常的爱情四种评价
对于林黛玉与薛宝钗的理解、评价、比较与探讨,差不多可以说是《红楼梦》带给读者的第一大趣味、第一大困惑、第一大(审美与思考的)启动。读了《红楼梦》,远在寻找它的主题、主线、时代背景与文化属性之前,一个最直接、最通俗、最牵肠挂肚,却又相当微妙和费解的问题摆在你的面前:林黛玉与薛宝钗,该怎么说她们呢?作者为什么那样难分难解难测难求,真实生动却又含蓄神秘,乃至不无古怪地描写这两个情敌呢?无怪乎刘梦溪君将钗黛优劣问题列为红学的第一大公案(见刘著《〈红楼梦〉与百年中国》316页)。
余学也疏,大致印象是,对于钗黛的评价有以下四大类:
一、拥黛抑钗:大体认为黛玉真而宝钗伪,黛玉直而宝钗曲,黛玉亲而宝钗疏,黛玉热而宝钗冷,黛玉的身世、结局令人痛惜落泪,而宝钗的背景与(婚姻上的)胜利,叫人不服气、不痛快、不平衡。新中国建立以来,则更增添了对于黛玉反封建叛封建而宝钗帮凶封建的判定,拥黛抑钗,几成不移之论。
二、拥钗抑黛:大体认为宝钗宽厚而黛玉促狭,宝钗身心都比较健康而黛玉颇多病态,宝钗令人愉快而黛玉平添烦恼,宝钗能做贤妻良母而黛玉不能等。
三、钗黛二元论:大体认为,读小说自喜黛玉,实际生活中宁喜宝钗;搞恋爱自盼黛玉,讨老婆还须宝钗;掉眼泪自为黛玉,鼓掌喝彩还向宝钗。
四、钗黛一元论:以俞平伯先生为代表,认为作者之写钗黛,是从不同角度去分写他的意中人,认为将二者结合起来,便是作者理想中的兼美。(见邓遂夫《红学论稿》100页)。
几种见解,前三种道理都不深奥,也不奇妙,都很容易讲清楚,都站得住,却又针锋相对,聚讼无休。第四种见解稍稍不同寻常一点,俞先生根据《红楼梦》钗黛合写为一图、合吟为一诗提出此种见解,论据虽嫌不甚充分,却也不见什么人对《红楼梦》这一奇特的、既无先例也无后例的处理做过更合理的解释。有论者批评俞先生之见是形式主义,似乎不易驳倒俞先生对合图合诗现象的解释,便干脆从方法论上否定掉、取消掉解释这一耐人寻味的无例可循的二情敌合图合诗处理的必要性,干脆不让解释,其论辩逻辑,比俞先生亦不如了。
文学人物的评析角度
对于小说中人物的研究,是可以从不同角度来进行的。例如,视其为现实中活人(活过的人、可能要活的人,即过去时与未来时的活人)的再现,像研究活人一样去研究他们,研究他们的时代背景、阶级本质、形体外貌、性格内心、道德品质、人际关系、行为动机、做事效果、借鉴意义等等。许多脍炙人口的文学评论,都是这种类型的大块文章:诸如对奥勃洛莫夫——多余的人的评论、对罗亭的评论、对阿Q的评论等。一些被称为小说批评派的红学文字,亦属于此种类型:如王昆仑先生、蒋和森先生的《红楼梦》人物论著。(鄙人才疏学浅,不揣冒昧,也写过《贾宝玉论》之类的东西,献丑了。)这似乎应该算是现实主义的角度,即即使承认典型化、承认艺术夸张与艺术概括、承认艺术高于生活,前提却是文学人物的生活性,即断定文学人物的根据是生活,对文学的评论的根据是对于生活、对于人生和社会的见解。这种人物评论的长处在于:通俗、易接受,把文学评论和社会人生评论结合在一起,通过文学评论使人获益、使人在人生智慧方面得到长进。这种类型的评论和审美评价基本用语有两个:一个是真实,一个是意义。真实,既包括着生动,栩栩如生、生活气息、活在读者的心里,也包括着总体的可信性、说服力,亦即文学人物的产生与性格行为轨迹的社会的、民族的、时代的、具体的逻辑依据的可认同性。意义,则在于对人物的解释和评价:一、这个人物是可以解释和评价的;二、这种解释和评价是有一定的深度和新意的;有时候还需要一个三,这种解释和评价是符合公认的价值标准的。
许多许多的对文学人物评论都是这样做的,它们的成就和影响无可争议。但是这样单一的角度是否也可能有不足呢?这不是不可以探讨的。例如:一、这种评论有时可能忽略了文学并非生活、小说并非纪实(而是虚构)的一面。盖自其真处观之,如《红楼梦》,无一人物不真实;而自其虚构处观之,无一处非虚构。我所尊敬的金克木先生就曾指出,刘姥姥那样的人,进了大观园,是不会那样言谈行事的。我们也完全可以对于宝钗处事方面的高度成熟干练圆通与黛玉文才与情感的早熟感到可疑。确实,宝钗与黛玉都很迷人,她们征服了你,你忘记了或者在作品的超凡入圣的魅力面前,你不敢对她们的生活的真实性、即生活中实有的可能性提出质疑。其实,具有成人的阅历的人,都可以凭经验提出这样的问题:一个活人的性格,能够提纯与“发达”到钗黛的程度吗?她们的性格光彩,不是可以说一半来自她们的生活性,另一半来自她们的非生活性吗?贾宝玉的性格与环境就更加如此,以致有的红学家认为他的原型是某位皇帝。当然,这里又有所谓艺术的真实的概念等待着我们。而艺术真实的概念就更难于论证,艺术魅力,往往是比艺术真实更强固的概念。许多需要十分吃力才说得清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说不清其真实性的艺术品(如神话、写意画、建筑、音乐、舞蹈、戏曲表演、许多类型的诗歌等),不是仍然被古今中外、世世代代的人们所热爱、所接受吗?
其次,用这种角度去评价并非写实的作品的时候,不免有些局促与尴尬。例如,评价《西游记》中的猪八戒时指出他(还是它?)的农民意识,这当然是不差的,但这就评不出《西游记》的特点、抓不着《西游记》与例如《创业史》的全然不同处了。进一步说,用真实性的尺寸去衡量神话,是否会给人以概念不甚搭界的困惑呢?
尤其是,采取这种角度的评论,有可能较少去注意这些文学人物的创造者的存在,较少去注意躲在人物背后的作家的意图、情绪、心态:他的全部聪明与愚蠢、单纯与混乱、喜悦与痛苦。我们简单地把人物看成了客观的存在,未尝不是上了作家的“当”呢!
那么,有没有评价文学人物的另外的角度呢?应该是有的,我想。例如,不完全把文学人物看成客观的活人,而是清醒地意识到他们是作家心灵的产物,是作家的思想情感的载体,是作家共有、又是每一个个别作家独有、而且能在或多或少的读者中得到或准确或变形的破译与共振的语码。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让我们用这种角度来对宝黛公案做一番再探讨吧。

第二部分:宿命超常的爱情选择的困惑
从这种角度来看,林黛玉、薛宝钗各代表作家对于人性、特别是女性、或者说是作家所爱恋、所欣赏乃至崇拜敬佩的女性性格的两个方面,也可以称之为两极。如果说作家在《红楼梦》的开头极力表达了他对于女性的推崇的话,那么这种推崇首先体现在林黛玉、薛宝钗上,这已经不需要任何司空见惯的引证。这样的女性的特点是美丽、聪明、高贵、灵性。在这些方面,钗与黛是共同的、难分轩轾的。另一方面,二人则迥然不同。首先,从生理上看,两人一个胖、一个瘦、一个弱、一个强……这里看来并无深意,但也不是全无讲究。盖对于女性美的价值观念,胖乎瘦乎,健壮乎柔弱乎,(男性中心的)人类社会其实一直是颠来倒去,拿不定主意的。我国唐代以胖为美,当代南太平洋一些岛国以胖为高贵,至今有些男士择偶宁胖勿瘦(自有所好)。与此同时,无数靓女为减肥而折腰,减肥,几乎成为现代化潮流之一股,这样说当非夸张。如此说来,曹雪芹当年之写钗黛,已经透露了人们在宝钗的“鲜艳妩媚”与黛玉的“婀娜风流”之间选择的困惑,“燕瘦”与“环肥”之间选择的困惑。鱼与熊掌难以得兼的遗憾——不仅宝玉难以兼得钗、黛,而且任何一个女子难以兼得钗黛之美,这种说法,当没有什么令人奇怪的吧?
从心理机制上看,宝钗与黛玉的距离就更多。感情与理智,率性与高度的自我控制,热烈与冷静,献身与自保,才华灼众与守拙尚同,这长久以来便吸引着作家的笔触与读者的神经。例如安娜·卡列尼娜与她的丈夫卡列宁的性格冲突,就不无这种色彩。我不知道托翁此书在其他国家的反映如何,反正在中国劳动人民中,确有读之而同情卡列宁而责备安娜的,这不是天方夜谭而是地道土产。笔者再提一个煞风景的问题:作为小说来读,作为电影、电视剧里的人物来看,安娜·卡列尼娜美丽则美丽矣,热烈则热烈矣,生动则生动乃至崇高伟大矣,现实生活中,您消受得了这样一位情人吗?起码对于炎黄子孙来说,林妹妹与卡列宁夫人,都是可望不可及、可审美而不可动真格的。而且不仅龙的传人然,那位滔滔不绝的罗亭,打动了非凡的俄罗斯女性的心,到了来真格的时候,不也是逃之夭夭了吗?
我们固然可以说宝钗与黛玉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性格,同样,我们是不是可以说,宝钗与黛玉代表了两种心理机制、流露了伟大作家对于这两种心理机制的敏感、理解、惶惑与遗憾呢?严格地、现实主义地说,一个人的心理机制很难片面而又高度发展到宝钗或黛玉这种程度的。两个女孩子是很难聪明美丽、各具特色、难分高低到钗黛这种程度的。《红楼梦》中的宝钗、黛玉,与其说是照实记录,不如说是写意传神的眷恋与寄托,归根结底是抒发了作者的心曲:悲其金而悼其玉,既是悲悼现实生活中或有的金与玉的原型,更是悲悼作者对于人生、对于女性美的理想,而这种理想本身就不是单一的与纯粹的,而是充满内在的矛盾与选择的困惑、遗憾的。宝钗与黛玉之间的疏离、对立、友爱(谁能否认她们之间特别是经过了一段磨擦较量以后,建立了相当不错的友谊呢)既是两个人、两种性格之间的纠葛,又是(一个人的)内心世界的两种心理机制、两种自我导向的相重叠、相分裂、相冲突的写照,从而是作家对于人性女性的理想与理想之间、理想与现实之间、现实与现实之间的种种观感、种种思索、种种追忆与幻梦的奔突、融解与泛滥的写照。
薛宝钗精神
薛宝钗体现的是一种认同精神:认同于已有的价值标准系统,认同于孔老夫子谆谆教导的 “礼”的即秩序、服从、仁爱的原则,认同于人际关系的平衡与实利原则。薛宝钗体现的又是一种理性的、冷静到近于冷峻的自我控制即“克己复礼”的精神。诚于中而形于外,薛宝钗的表现堪称是(那时候的)文化理想的化身:进退有据,刚柔得度,行止得体,藏用俱时。这实是一种政治家的素质,能令人联想到范蠡、张良、萧何、魏徵而远远高明过商鞅、吴起、伍子胥、韩信之辈。我们完全可以出自反封建的热忱而将这种文化理想贬得一文不值。我们可以诛薛宝钗之心,斥之为伪,声称“我不相信”,而且旁人难以为薛宝钗辩护。刘备、宋江,表现得越是理想越是要被斥为伪、被讥为刁买人心,这既说明了人心真伪之难辨,也说明了越是完美的理想越是难于令人接受它实行它的可信性。“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老子的名言不知道是否可以在这里得到一些印证。我们也完全可以为宝钗的超人般的精明、城府、冷静而感到疏离、反感乃至毛骨耸然。但是,我们又不得不承认:在社会生活中,在哪怕是夫妻、父子、兄弟、在两个人或多于两个人的相处中,如果没有起码的理智和自制,如果没有起码的薛宝钗精神,如果实行绝对的不折不扣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么社会关系、人际关系就很难有哪怕是一小时的平稳与和谐。我们还不能不承认,如果拒绝丝毫的认同,一个人很难正常地生活二十四小时而不自杀也不发疯。包括作为对立的另一极写来的林黛玉,也不是全无薛宝钗精神:请看,林妹妹初进贾府,她不是也只得随和着些,连每饭后必过片时方喝茶的习惯规矩都改过来了吗?当林小姐因为引用了不该引用的闲书(涉嫌黄色吧)上的语词并因此受宝姐姐的教育帮助的时候,她不也是虚心接受而衷心感激的吗?我们可以抱怨薛宝钗的人性的深藏,却不能不承认正像任性是一种人性的表现方式一样,含蓄、克制、冷静计算,乃至为了某种道德、文化、功业的要求而压抑牺牲一己的生理欲望也是一种人性的层面表现,哪怕称之为人性的变异。变异也是人性,谁能论证人性只有一种模式而且是不可变异的呢?只有承认薛宝钗式的心理机制同样也是人性的一个层面,有它存在的必要性、合理性、可能性,才能解释古今中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道德家、谋略家、智者、禁欲主义者,也才能解释我们为什么说薛宝钗也是理想了。

第二部分:宿命超常的爱情林黛玉精神
然而,如果仅有这样一种机制,这样一种理想,人、人生、人际关系又太枯燥、太寂寞、太冷峻了。那种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输满各种程序的电脑。当然,一定程度的电脑化,如前文所述,也是人性题中的应有之义。说不定恰恰是在这种随着科学技术社会组织的日臻完善、人类电脑化的趋势有所增长的情况下,人们就更加需要林黛玉式的少女气质的匡正、补充、冲击。一种感天动地的、炽热如火的、悲剧性的爱情,谁能不为之而怆然泪下呢?现代社会越是产生不出林黛玉式的人物,越是削弱乃至扫荡林黛玉式的心理机制,读者就会越加欢迎林黛玉,向往林黛玉,热爱林黛玉。林黛玉是理想,林黛玉是诗,林黛玉本身便是情,是一切电脑都没有而人类所渴望、所难以获得、所梦寐以求的情。林黛玉的钟情、嫉妒、多疑、纠缠、惧怕,林黛玉的病态,表现了许多弱者的内心,表现了许多强者深藏的、潜意识中不愿人知的那一面内心。如前所述,《红楼梦》里写到了林黛玉的“薛宝钗精神”,那么,薛宝钗是否也具有“林黛玉精神”呢?很难说没有。宝玉挨打以后宝钗的两度忘情表现,一次是“含泪”“弄衣带”“软怯娇羞轻怜痛惜”,一次说薛蟠“我先就疑惑你”(均见第三十四回)就是明证。这就是说,是社会的人,就会有薛宝钗的精神,是人特别是女人,就会有林黛玉精神。阅读林黛玉会引起这方面的认同、共鸣、宣泄的快感与反省的清醒、俯视的超越,这是构成林黛玉的艺术魅力的一个重要因素。在曹雪芹活着的那个时代,在封建礼法重重束缚人性特别是女性的这个层面的时代,林黛玉的出现,恰如空谷足音,它的艺术冲击力,实在是无可比拟的。
美而不美 善而不善
不仅如此,曹雪芹的伟大还在于他写出了这种性格素质的魅力,也写出了它的美而不美、善而不善的那一面。林黛玉的任性,林黛玉的狭隘,林黛玉的软弱而又孤高,林黛玉的蔑视群氓(她对刘姥姥的嘲笑是何等刻薄!)无论如何也难算是美德善行,我们又何必为“贤者讳”呢?如此这般,林黛玉与薛宝钗,既是两个活生生的典型人物,又是人和女性的性格素质、心理机制的两极的高度概括。一边是天然的、性灵的、一己的、洁癖的,一边是文化的、修养的、人际的、随俗的;或此或彼,偏此偏彼,时此时彼,顾此顾彼或顾此失彼,谁能完全逃出这二者的笼罩与撕扯呢?它们是作者对于人、对于女性、对于可爱可敬高贵美丽的少女的统一而又矛盾分裂的感受与思考,是作者的人性观、女性观、爱情观的精彩绝伦而且淋漓尽致的外化、体现。
这样说,是否作者认同于俞平伯先生的被批判过的“钗黛合一”论呢?我认为,俞先生的理论确实不无道理却又不尽然。第一,二者是可以分离的,诗上画上合在一起不等于重合成一人也不等于是联体人。第二,二者并非绝对半斤八两,虽然曹雪芹用尽了小说家的手段,使二者轮流坐庄、不分高低,仍然露出了倾向:“莫失莫忘”,贾宝玉爱的、为之死去活来、为之最终斩断尘缘的,毕竟是林黛玉而不是薛宝钗呀!第三,二者的“兼美”即二者的合二而一,曹雪芹也明确地知道是不可能的,于是才有悲剧,才有痛苦,才有《红楼梦》。造成贾宝玉的也是曹雪芹的灵魂撕裂的痛苦的,恰恰是两者统一兼备的妄想。第四,我们还要强调,作者这样写是出自小说艺术的需要,这样写才抓人,这样写才呈现出一种内在的戏剧性、悲剧性,这样写还便于在这部包罗万象的书中组织相当一部分情节,使这部小说端的成为一部非同凡响的奇书,而与历来那种黑白分明、情节集中的章回小说拉开了距离。说下大天来,最伟大的小说仍然是小说,最辉煌的小说典型人物,仍然是“小说家言”啊!
最后,让我们议论一下书中的另一个有点怪的处理:贾宝玉梦中与之交欢的那个警幻仙子的妹妹,不但长得既像宝钗又像黛玉,而且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莫非秦可卿是兼美理想的化身?淫丧天香楼的秦氏,似乎难以当此重任。奇乎妙哉,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强作解人而解之:它可能是贾宝玉第一次性经验的浪漫化。它可能是贾宝玉的爱情理想、审美理想的误植,朦朦胧胧向往的是钗黛,却糊糊涂涂与秦氏做了第一次爱,这是完全可能的。它还可能是作者受传统的物极必反、乃至女色是祸水思想影响的表现:当一女而兼二者之美的时候,就不祥了,就走向反面了。
以上种种,一家之言,一种思路,聊备一格而已。鸣而不争,方家哂之。

第二部分:宿命超常的爱情政治主题(1)
《红楼梦》中的政治更正确地界定其实是贾府里的政治。关于《红楼梦》中的政治一直有一种“索隐派”的研究,就是从字里行间找它们的反清复明的痕迹,这个暂时置而不论。我要讲的是贾府里的政治,分三个大问题讲,一个是《红楼梦》的政治主题,主要就是对兴亡、盛衰、治乱(理乱)、浮沉这样的一些规律的研究;第二个大问题就是《红楼梦》的权力格局,它的“山头”划分与人际关系;第三个大问题是《红楼梦》里的政治人物与政治事件。
政治主题
兴亡、盛衰、治乱(理乱)、浮沉,这一套是我们中国士人,中国经典的一个核心,四书五经也好,多少策论、文章也好,都在探讨这个问题,《红楼梦》也在探讨这个问题。
《红楼梦》开篇不久,冷子兴就先透露了贾府渐渐地不行了,已经要盛极而衰了。在文学上,在小说学上,这是大忌,就是说你不能在还没有进行具体的人物与情节之前先把总趋势说了,但是曹雪芹他不管这一套,他一上来先说石头的故事,然后又由冷子兴做一个概括的介绍,然后再回过头来细细地写,这也是“文无定法”的一例。兴亡盛衰这一套在《红楼梦》里首先是把它作为一种哲学的、宿命的、不可抗拒的规律来谈的,中国人有一种看法,所谓“盛极则衰”、“兴久必亡”、“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秦可卿死前托梦的那一节里,秦可卿说我们家“赫赫扬扬,已近百载,一日若应了树倒猢狲散的成语……”,她并没有说任何的理由,这是不可抗拒的。如果你是很坏,你当然要完蛋;你即使很好,那你也会完蛋,因为“赫赫扬扬,已近百载”,一个家族哪有百年的兴旺呢?普通的说法就是“人无百日好,花无十日红”,这是必然的一种现象。所以秦可卿又说“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她提了两条具体措施,一个就是把祖茔(坟茔)很好地健全起来,就是划分、剥离,把它从家产中剥离出来,这个很有趣,就是说如果家里犯了事,没收财产的话不会没收你的祖茔,中国人是很尊敬死人的,死者为大;第二条就是家塾,私塾。
这样一种思想,“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到了最高潮的时候也就是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这个话的意思是什么呢?你可以对它作虚无主义的解释,也可以把它起码地作为一种自我的提醒,就是说你要谨慎,你要小心,务为谨慎,适可而止,得放手时且放手,应回头时猛回头。不要一个劲儿地,特别是在你处在高潮的时候不要一个劲儿地高下去,你已经是升C调之王了,你要是想升得比女高音还高,那你的嗓子会破裂。《红楼梦》很多地方都讲这个,就是人做事不要太过,勿为已甚。
第二点,不从哲学和宿命的角度,我们来分析一下贾府由盛到衰,由兴到亡的原因。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它政治资源的耗散。一般说的政治资源这一点不但对于贾府是适用的,可以说对于不同的社会、不同的历史时期,以至对于今天,都有参考性的意义。
一般地说政治资源可归为这么几点:
第一是背景。外国也讲背景,怎么不讲背景呢?比如说你是名门之后,是功臣之后,或者是哪一个民族、哪个地区的一个头面人物,这就是背景。那么贾府的背景,我们第一知道他是荣国公之后,够得上名门之后。第二个重要的背景就是元春,元春是皇帝册封的贵妃,那他们就是皇亲国戚。但是这个背景我们也看到他的不可仗恃处,一是说他名门之后已经过了好几代了,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你不能永远总是靠着说“我祖爷爷是谁”,这碗饭你很难一直吃下去。二是说元妃她死了,她死得也比较早,她为什么死了?元妃的死可以把它单纯作为一个病理现象来说,比如说患了某种病。现在也有一派观点认为说元妃的死实际上是死于宫廷的内部斗争,因为元妃死后不久立即就对荣国府进行了抄家,把荣国府、宁国府这个大家族一下子就变成罪人了,实际上显示着元妃的失宠。这个说法并没有那么多的根据,但是也可以提出来,可以存疑。我们在国外可以寻找到别的例子,比如印度最有名的建筑古迹就是泰姬陵,甚至说全世界最完美的建筑就是泰姬陵,我去过泰姬陵,真是好看。那也是国王所宠爱的一个妃子,死了以后国王就不惜动用全国的财力来修这样一个陵墓,来怀念他的爱妃。再有就是在西班牙的格拉纳达,那里有个阿拉伯花园,那也是阿拉伯王为自己最宠爱的妃子修起来的。所以或者有这个可能,就是贾府在政治上和皇室出现了某种疏远的迹象,因为中国宫廷的政治斗争是很隐蔽的,宫廷之外的人时时刻刻面临着一个押宝的问题,就是你把这个宝押在哪一方。用毛主席的话说就是站队,这队你往哪儿站,毛主席说站错了要什么紧,站过来就行,实际上站错了就够你喝一壶的,站错了很可能你想再站那边人家就不要了,这是他的背景的问题。
第二,德行和形象。就是说他有很好的德行、很好的公众形象,以德服人,他有很好的纪录。这一点上来说,贾府的情况是走向反面,他们出现的是道德危机。我们看到的,用焦大的话来说就是“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什么坏事都有;用柳湘莲的话来说,除了门口的石狮子以外,全是不干净的。所以他在道德上,德行的资源还没有,而只有负面的,也就是说他在道德上有一系列恶劣的纪录,他的恶名渐出,积怨日多。我就想起毛主席在讲到江青的时候说到,江青将来要闹事,她积怨甚深。我举一些现代的例子并无意用《红楼梦》来解释现实,如果你用《红楼梦》来解释现实,只能证明你糊涂和不觉悟,因为我只是给你提供这些事例作参考,而不是让你照搬。

第二部分:宿命超常的爱情政治主题(2)
第三,功劳。他一定要有功劳,他立过功,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有政绩。你总得有点儿事迹,你是把一个学校办好了?还是在抗洪的时候立下过什么功绩?你是普及教育?还是抵御外敌……这个贾府到了这一辈是“零”,他是“零功劳”。
第四,有本领。他确实有超出常人的本领,这个很显然也是零,贾府的这些人到底有什么本事?你实在是看不出来。
第五,人气。就是他有有形的或者无形的选票,你哪怕是哗众取宠得的选票,选票多的人不见得真好,但是选票也是一种资源,尽管我是靠哗众取宠得的选票,但是你没有这个选票,你就往往和我比不了。即使是在一个自上而下的选择占主要地位的这样一个社会、这样一个时代,这种无形的选票仍然是重要的。这些上级、上尊,最高的就是皇帝、老板,他为了你犯众怒是有限度的,他可以为了你犯一次众怒,因为他太喜欢你了,对你有恩宠,所以他要提升你,给你重要的职位,这个时候很多人都谏,都曰不可,但是他为了你他会犯一次众怒:“就这么定了,不要再讨论了!”他就给你提上来了,这可以。但他不可能永远为你一个人犯众怒。所以人气和选票也非常重要。那么这个贾府是什么情况呢?他是负选票,是负数,这个他们也埋怨过。但是他们干的坏事很多,他的实际意义上的犯罪记录很多,帮助薛蟠打死了冯公子,白打了,为了抢一把扇子,逼死了石呆子等等很多事。这方面他也不行,所以在人气方面他是负的。
第六,受到上层(特别是受到第一把手,在封建社会就是皇帝)的特殊宠爱。这种特殊宠爱,我分析古往今来有两种。一种就是个人特别投上司的缘,比如说高俅,足球踢得好,皇上的球快掉地下了,他过去给救了,可能基本上就是马拉多纳的那套本事,把这个球救下来,因此他做到了太尉。这是特殊的本事,这样的例子有,我就不多说了。或者是因为你的形象,或者是因为你的某项特长,或者就是你说的某句话,领导特别爱听,上司特别爱听,有些人在政治上得意也很简单。但是更重要的,要想取得上司的宠爱,就是要敢于、勇于、不怕冒风险地和暗中威胁上司的政敌作斗争。有的上司并不想自己出面作斗争,但是你一定要看准了。我不是教你们坏,我是教你们好,你们要警惕这种人物。在这一方面贾府也一无建树。
第七,资历。上面这些东西你都没有,你很平庸,但是你有很长的资历,这也行。当上一个什么官儿,一个闲官儿,这个闲官儿你一直谨谨慎慎,恭恭敬敬,你的资历极长这也行。
一般地说,一个家族,一个个人,他的政治资源很难离开我说的这七样(开门七件事)。但是这些方面贾府不是零就是负,或者是由从背景上一上来还不错,慢慢地转为、趋向于零,所以他必然失败。
第三点,我再讲他的其他资源的耗散和危机。
首先是贾府的文化危机,意识形态危机。贾府的一些重要人物和封建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距离越来越远。始终有一个重要的人物,但是没有人研究他,虽然小说里面暗示他非常的重要。这就是贾敬,宁府那边的老爷子。这个人好道求仙,整天不是打坐就是炼丹,最后就是吞丹。丹无非就是水银、氧化汞之类的东西,氧化汞吃多了,吃出毛病来,死了。这样的人物在小说家叶广芩所写的满清的没落皇族里头也有,就是每天吃丹吃丹吃得浑身哪哪都是结石,膀胱也是结石,胆囊也是结石,肾脏也是结石。在判词里头曾经有这么一个话,说是“箕裘颓堕皆从敬”,箕裘本身都讲的是一个行业的本事,这些本事的颓败和堕落都是由于贾敬造成的。但是贾敬为什么走了这条路,他这条路究竟对贾家的命运发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作者有意识地把他点出来了,没有细说,也闹不清怎么回事。
《红楼梦》里大写特写的是贾宝玉,贾宝玉对所谓仕途经济的道儿、对主流意识形态一点儿兴趣都没有。这其实是必然的。任何一种意识形态他本身都具有强大的力量,中国的儒家思想是有很强大的力量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至今仍然有很大的力量,这是一面。但是往往他会产生一种悖反的和疏离的这样一种倾向,这也是自古有之的。许由听到尧要把政权全交给他,他觉得脏了自己的耳朵,他要洗耳朵,他要采取措施清除自己的耳朵所受到的污染。山巨源劝嵇康出山,嵇康就和山巨源绝交了。但是到了贾宝玉这里,他那么绝望,绝望得那么彻底,他说我就是希望我死了,然后哭我的眼泪变成一条河,把我冲到不知道什么地方。这种全面的绝望,既是对社会的绝望,对政治的绝望,对仕途的绝望,也是对人生的绝望。这是非常特殊的,我也有点儿闹不清楚。这样的话对这个所谓封建社会的以儒家为主的主流意识形态表示不感兴趣,表示疏离。我刚才说了贾敬,说了贾宝玉,把贾宝玉和贾敬放在一块儿,可能会引起很多红学家的愤怒,因为他们觉得贾敬那么坏,而贾宝玉那么可爱,但是现在我是从文化危机这条线上来讲,并没有等同这两个人。林黛玉也是疏离的,还有很多,这是一种危机。
还有一种危机就是表面上不疏离,叫做什么呢,就是“满口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的男盗女娼”,贾府里头更多的,特别是男人,都是“满口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的男盗女娼”。
第二是他的管理与人才危机。冷子兴就讲这个,就是说贾府里头没有人才了,没有一个人会运筹谋划,只知道养尊处荣,就是借着这个大家庭,借着贵族地位吃喝玩乐,吃喝嫖赌,但是没有任何人对家里的事有责任感,没有能管事儿的。《红楼梦》很奇怪的是里边的这些男人都显得非常没用,有人认为这是曹雪芹的反封建,因为在封建社会是男尊女卑,他成心就让你女尊男卑。我的认识一时还提高不到这一步。

第二部分:宿命超常的爱情政治主题(3)
我觉得这里面男人不中用主要由于三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男子主外女子主内,所以在家事上男人本来就不大管,当甩手掌柜是一种“派”,是一种境界,一种风格。
第二个原因是男人他要读书,而中国的书很多是理想主义的,它和现实的距离越来越远,也就是毛主席说的一句话,叫做书读得越多越蠢,有人把这个解释成是毛泽东迫害知识分子的一个原因,我对此抱存疑的态度,因为毛泽东本人是很爱读书的,在中南海的故居里,他的床是张很宽的床,他的床上有三分之二是书,他给自己留的睡觉的地方三分之一就够了,他本人是手不释卷的,他也提倡读书,在他的晚年他也有认真读书、弄清马克思主义这样一些最高指示的出现。所以他所说的书读得越多越蠢其实就是说书上的那些东西它和现实越离越远,就是说你越读书越不知道该怎么好。儒家讲仁政,这仁政非常的好,讲礼治,这想得也很绝,大家都彬彬有礼,自我约束,靠自律天下大治,你也不用惩罚,死刑当然可以废除,自然而然的人们就讲道德的教化,皇帝就是道德教化的模范,所以国家就不乱,不出事。正心诚意,修身齐家,然后就国治、天下平,没有任何斗争了。这是非常理想的,但是它和实际又太远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人能够做到礼治,没有什么人能够做到仁政,这个我在底下还会讲。
老子讲政治讲无为而治,这就更高明了。我最喜欢《道德经》上的一句话,看了之后简直就是手舞足蹈,就是“治大国如烹小鲜”,用天津话说就是治一个大国就如同熬小鱼儿。这简直是太棒了,你十亿,二十几亿人口,到了我这里不过就是一锅小鱼儿,拨拉拨拉,行了,把火增加点儿,热乎了,把火小点儿,它就不至于噗锅了。这个东西怎么操作呢?别说是熬小鱼儿的方法,你就是用做东坡肘子的方法也治不了国。我并不否认这一中国古代的经典,我觉得这些经典带有一些理想性和审美性,有时候是一种理想的完成和审美的完成,不是很实际的。所以这些男人们越读书读得多,家里一遇到什么事,越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第三个原因是男人的腐化所受的限制比女人少,贾赦都糟朽到什么程度了,还相上了鸳鸯,还要把鸳鸯弄过来当小老婆。而女人们在这方面给管住了,不是说她没有问题,但是她心里受的约束起码非常大。贾母的位置很高,王熙凤的权力很大,但是这娘俩没有一个人敢说既然我位置这么高,再给我找俩小伙子来玩儿玩儿。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男人就更不灵了,更不起作用了。
至于贾府管理上的混乱,很多地方都有表现。特别是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的时候,她总结了宁国府的管理上的问题,她说:“一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二是事无专管,临时推诿,三是需用过费,滥支冒领,四是事无大小,苦乐不均,五是家人豪纵,有脸的不服钳束,无脸的不求上进”,底下还说到有“无头绪,慌乱,推脱,偷闲,窃取等弊”。第一人口混杂,遗失东西,这是编制问题、财产管理问题;第二事无专管,临时推诿,这是分工问题,组织问题;需用过费,滥支冒领,是说他财政上没有预算,也没有结算,也缺少审计;事无大小,苦乐不均,这主要是人事上的问题;第五是家人豪纵,分有脸的和无脸的,所谓有脸的是有面子的,有特权的,这里头暴露了很多问题。王熙凤治这些东西用的方法基本上是鹰派,就是要强行,强硬。有一个晚到的,她立刻就说拉出去打二十板子,革一个月的钱粮,迟到一次打二十板子,革一个月的钱粮,明天还有迟到的,打四十板子,后天还有晚到的,六十板子。王熙凤治乱世用重刑,在宁府立刻建立了自己的威望,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是从里边也可以看出一些人很不好管。后来王熙凤生病,由探春、李纨、薛宝钗“三套马车”过渡,代行王熙凤的管理职权,也碰到下面的一些办事人员故意不说明情况,故意来考验、查核这些管事的人。比如说赵姨娘的弟弟赵国基死了,而且赵国基从血统上说是探春的亲舅舅,说应该给多少钱,按照袭人的母亲死的旧例是四十两银子,但是探春非常精明, 家生仔的抚恤金只能是二十两银子,她说二十两银子,不能四十两银子,她就把上来汇报情况请示工作的管家人员进行了申斥,所以说他底下的人也欺负贾府没有一两个真正能管事的人,他们只服从王熙凤那种强硬的、重刑的管理,所以在这方面的危机也很严重。
第三方面就是财政危机,所谓寅吃卯粮,这个我就不细说了,这个和曹家的经验也有关,据说曹家的没落就是因为他接待了康熙的南巡。四次接待南巡,钱花得非常多,欠了大量的债无法偿还,所以说他寅吃卯粮。写元妃省亲的时候也写了各个方面的人包括王熙凤在内,雁过拔毛,以权谋私,贪污腐化,牟取暴利等等,使财政上发生很大的危机。现在回过头来说政治资源,在资本主义国家财产也是个很大的政治资源,很多在政治上有所进取的人他都有很多的财产,所以财政的危机也会变成政治的危机。

第二部分:宿命超常的爱情权力格局(1)
权力格局,即人头划分及人际关系。贾母处在一个女王的地位,因为从辈分上来说她最高,而且贾母这个人有相当的分量。然后是真正管事的,也是由于贾母的直接的信任,所以我称之为“摄政王”,真正的女王是贾母,而摄政王是王熙凤。王熙凤全面得到了贾母的信任和宠爱,所以邢夫人对这个愤愤不平,邢夫人对迎春曾经说过,说你那哥哥嫂子两口子遮天盖日,就是说贾琏和王熙凤。这点说王熙凤是对的,说贾琏是不对的,贾琏他处在一个中间的地位,他作为王熙凤的夫君,他也参与很多管理和决策,比如说为了元妃省亲修建大观园的时候有很多事情他都要参加,但是他和王熙凤之间又缺少互信和合作的关系,相反地,王熙凤这个人她的好强,她的逞强好胜,不但表现在和别人身上,也表现在和贾琏身上,所以贾芸想找个事由、肥缺,想在这里头能帮忙办点儿事,能够捞点儿油水,他找贾琏找了好多次,没有用,但是他找了王熙凤,两句话就办成了,王熙凤就要表示你光找他,你光找他你就等着吧,你必须找到老娘我头上,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所以贾琏被邢夫人说成是遮天盖日,说明邢夫人都不很了解内情。
在贾母和王熙凤之间还有一个人物,表面上看也算一级,就是王夫人。但是王夫人平常不管事,遇到出了点什么事情,那么王夫人一下子发挥一级的作用,就凸显出来,特别是在搜检大观园的时候,王夫人便成了决策者。所以我们如果画一条权力的线的话,最高权在贾母那里,董事长是贾母,总经理是王熙凤,但中间我们还可以画另一个图,就是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王夫人是一个总经理的总经理,必要的时候她还可以管上王熙凤,这是权中还有权,“你当家,皇军还要当你的家”。
与此同时,在这个格局上还有一个不太通畅不太顺的地方,就是按照封建的规矩,一切按照尊卑,长幼来分,要讲个男尊女卑,那还有谁呢?贾政他们哥儿俩,贾政是弟弟,大哥是贾赦,贾赦的妻子是邢夫人,但是贾赦这个人既不受贾母的喜爱,也不受《红楼梦》作者的喜爱,虽然笔墨不多,但已经给人一个腐朽堕落、处处惹人厌烦的老不死的形象。而邢夫人《红楼梦》里已经明确地说她有一股子左性子,这个“左”和现在的“左”没有什么关系,就是说她脾气别扭,不通情理,不合乎常理,你这么说她非得那么干,她非得跟你别扭着干。
在这一点来说《红楼梦》的权力格局并不完全合乎封建社会的惯例,乃至于礼法。我觉得如果完全按书本、按教导、按规矩来办,贾母不应该是女王,只应该是太上皇,因为你是女性,男尊女卑,你辈分虽然高,不要管那么多事,做太上皇就行了,真正的王应该是贾赦,那样的话贾政只能是亲王,那样比较合乎封建社会的规矩。现在不太合乎这套规矩,贾赦和邢夫人是靠边站的,所以他们就老要出点儿事,老要生事。过年了,讲笑话,贾赦就讲了个笑话,说是有个老母扎针,怎么扎呢?往胳肢窝扎,就问怎么往胳肢窝扎啊?他说是心长得偏,就长在胳肢窝这儿。这实际上是在骂贾母,而贾母也毫不含糊,听了以后就略一沉吟(所谓略一沉吟我估计是过了五秒至十秒的时间),然后贾母就回答说,我大概就需要这么扎针。这就干脆摆出来,我就是在胳肢窝里,你怎么治吧!这也是政治手段,你不是说我偏心吗?我就偏心,我烦你,我就是喜欢你弟弟(底下我还会专门分析贾母,贾母也是个主角,贾母并不是省油的灯啊。)一句话弄得贾赦讪讪而退。
所以贾府的权力格局有这样一些问题。本来王熙凤应该是属于贾赦这边的,贾琏是贾赦的儿子,但是这里边有变数,就是说贾琏他虽然是贾赦的儿子,邢夫人并不是他亲妈,而贾赦和邢夫人对贾琏还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里面还描写过他还揍过贾琏,并骂贾琏是“囚(毬)攮的”,父亲这样骂儿子,很离奇。虽然贾琏已经很大了,贾赦已经是糟老头子了,他的力气还是够揍贾琏的,所以贾琏还挨顿揍,挨顿体罚。贾琏在贾赦那里并不受信任,不受宠爱,而王熙凤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其实我们看到王熙凤和王夫人、和贾政远远比和贾赦和邢夫人亲,这条线划来划去又划到这边来了,这也叫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可是这些人的存在并不等于他一无作用,遇到绣春囊事件的时候,邢夫人就起了一个煽风点火、下战表、呼风唤雨的作用。这样的话和贾母、凤姐、贾政有关系的人,譬如说李纨、宝玉、探春、薛姨妈等就都变成了主流派的人物。宝玉是在待遇上属于主流派,在宠爱上属于主流派,在意识形态上属于疏离派。宝玉的情况和贾琏的情况都是身处两派,贾琏在这个意义上也算是主流派,贾琏既是主流派又是靠边儿的,贾宝玉也既是主流派又是疏离派。连丫环都跟着分开了,忠于这个管理体制的,忠于这个权力格局的丫鬟看起来很明显,鸳鸯、袭人、平儿,都是真心真意地忠于这个权力格局的。
那么另外就有称之为边缘派或者说是在野派,他有一种类似在野派的心理,老等着你犯错误,老等着你出事儿,老等着看你的笑话,而且随时对你感到不满,觉得对自己的照顾仍然不够,这就是贾赦、邢夫人。这里有趣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除了贾赦和邢夫人有强烈的在野情绪以外,赵姨娘和贾环也有强烈的在野情绪。赵姨娘本来是贾政屋里边儿的人,但是在每一件事上她还都表达了那种不满,那种怨气,那种得不到烟儿抽的愤慨,甚至是仇恨。所以赵姨娘一直搞到什么程度?就是和马道婆联系起来,想用巫术,用扎小人儿的方法来治死王熙凤和贾宝玉。
这本身是荒诞无稽的,甚至于你愿意说它反映了曹雪芹缺乏现代科学观念。但是这种事情是值得我们研究的,如果是研究人类学,研究比较文化,那么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全世界各个民族都有类似的东西,类似的用蛊、作法,想办法怎么样去害你所想害的人。印第安人他是相反的。有一年,我因为身体不好感到有些不愉快,有一位国外的友人就送给我一个小盒儿,小盒儿里就这么点儿一个小人儿,倒不说你恨谁你就拿针扎它,他说印第安人是这样,这个小人儿是专门听你的话的,你有什么不快,你有什么怨气,你有什么冤枉,你都告诉它。我得了这个小人之后我非常高兴,我觉得这个想法非常有趣味,如果你们身上有个小人,哪位如果心情不平衡的话,没事儿掏出一个小人儿来跟他诉诉苦,也许你能得到一点慰藉,但是如果你不需要这个小人儿,我更祝贺你。
赵姨娘和贾环也变成了在那儿随时伺机而入,唯恐天下不乱,唯恐主流派日子过得好。赵姨娘和马道婆合作的这个并未成功,按照书上的描写也成功过,王熙凤和贾宝玉都发生过属于癔症的现象,而这个现象据说是由于赵姨娘和马道婆的合谋。可是贾环的不满仍然起了作用,后面我再仔细讲,就是在贾宝玉挨打的事件里贾环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可以说对于这种满腔怨恨的,在野的,边缘的这些人物的能力也不可低估,尽管曹雪芹对赵姨娘和贾环,对邢夫人和贾赦是一点儿好印象都没有,写到别人的时候都是比较细,比较立体客观,但是一写到赵姨娘和贾环的时候他一句说得合适的话都没有,一个像样的动作都没有。他所有的话语,所有的word,所有的manner,都不成样子。所以我就觉得曹雪芹他肯定有过被庶出的兄弟或是自己的姨娘所欺负的经验,他写这个并不冷静,并不超脱,而是带着很大的厌恶。

第二部分:宿命超常的爱情权力格局(2)
除了这些边缘的,在野的人以外,还有一种是疏离的,离心离德的,那就是说贾宝玉。说贾宝玉是疏离派是我的一个新的提法,大多数红学家都认为贾宝玉是反对派,我觉得贾宝玉他够不上反对派或者^造**派,贾宝玉造什么反了?贾宝玉在大事上,真正与体制相关的,他不^造**。他对国君很尊重,何以见得呢?见一个北静王他都受宠若惊屁滚尿流得意洋洋,以至于把北静王送的念珠得意洋洋地拿给林黛玉,结果林黛玉说什么臭男人的东西,给他扔回来了,所以贾宝玉在大的事情上没有什么,每次见着他父亲都是唯唯诺诺,心里头腹诽这个你是禁止不了的。但是他是离心离德的,他就完全和这个家庭,和当时社会的主流意识是离心离德的,如果一定要给贾宝玉找一派,我宁可说他是青春派,诗歌派,性灵派。他哪里有^造**的心?最多就是要当和尚。当和尚就更不^造**了,凡是对主流社会有意见的人都当了和尚了,那主流社会就更安全了。林黛玉,以至于到妙玉,当然如果从高里说还有贾敬这样一些人,他们都是疏离的。
还有贾府外边的一些外围的人也是,什么贾芸、贾蔷、贾芹、以至于贾雨村,这些人简直就是附着在贾府身上的一些毒瘤、毒菌、毒蘑菇,一个个都是一肚子坏水,都是成事不足而坏事有余,所以一个豪门他周围都会有一些这样的人。还有些像倪二儿,鲍二儿,刘姥姥这样的人。刘姥姥很不一样,她变成了这儿的一个朋友,一个友善,一个友人,她们对她有恩,她也反过来回报着这些恩情。可是像倪二儿,鲍二儿这些人也不可轻看,倪二儿,鲍二儿都有这么一种精神,就是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所以在一个非常专制的制度下,一个处在最底层的人在有些情况之下,他们就像蝼蚁一般,非常容易被踩,甚至被消灭掉,连肉体都能被消灭掉,像什么张华啊,石呆子啊,都是这样一些人。可是这些人在某种气候之下,也可以在一个小时,半个小时之内变成非常危险的人物,最后(当然这里有后四十回所描写的,现在我只能把这一百二十回作为一个整体来讲,那些都回避开)他们也能起很大的作用。
贾府的人际关系里我们还要注意到他的奴才之间的关系,在奴才的关系当中我要提三点比较有趣。第一点就是我们只知道“不自由毋宁死”的话,但是在贾府里表现出来的是“不奴隶毋宁死”,因为他最大的惩罚就是拉出去配个小子,其实拉出去呢,第一得到了自由,第二配个小子,和自己的阶级弟兄相结合,这本来是最理想的事情,但是变成了最大的灾难。王夫人打了金钏一个耳光,她并没有说别的,而只是让她家里人把她领走了。晴雯的出局也是这样,通知她哥哥嫂子把她领回去,但这完全是不奴隶毋宁死,你要是不看《红楼梦》你就不相信。看完了以后我觉得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个原因就是非豪门,平民百姓的生活实在是太差了,里面简单的描写到晴雯回去以后,喝的茶是红不唧唧的,比较差的茶,其实红茶也有好的,但是这个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茶,碗是什么样的碗,粗瓷碗。这些丫环,特别是这些小姐少爷的丫环,她们在贾府里实际上过着远远高于平民百姓的物质生活,这使她们无法再做平民,她们穿的衣服,她们吃的东西,她们住的房间,简直比平民百姓强很多,这真是触目惊心,使这个做平民显得这么可怕;第二个原因就是封建社会的厉害,封建意识形态的厉害,不但占有了你的身体,而且占有了你的心,使这些丫环,这些奴才都认为被主人驱逐是最丢人的事情,是没法活的事情,宁可给主人打骂,宁可给主人当小老婆,宁可把自己的劳动力,把自己的青春全部献给主人,也不能被主人轰走,这种精神的控制,这种不奴隶毋宁死从反面控诉了封建意识形态对人的精神的控制。
第二点是他的奴隶也分三六九等,这个三六九等是非常严格的。比如说贾宝玉,贾宝玉的房里有那么多的丫环,有那么多丫头,这丫头不是那丫头,可是这些丫头谁能够走近贾宝玉,谁能够进贾宝玉的房间,谁能够给贾宝玉倒水,谁能够给贾宝玉铺被,谁能够给贾宝玉脱衣裳,这是资格,这是级别,你不够这个级别你根本就休想凑上去。比如说小红,她们都不在,都去办事儿了,贾宝玉要喝水,小红就给倒了一杯水,而且贾宝玉对小红很有好感,但是在这些大丫头们,袭人晴雯之流控制之下,贾宝玉也不敢多重用小红,连多替小红说一句话他都不敢,说多了还引起罢工。我们说解放后的红学家都把晴雯当革命家人士加以歌颂,但是晴雯对待小红是什么态度?马上那个语言比刀子还锋利,让小红没法受,属于暴力语言,属于杀人的语言。坠儿偷了点什么东西,晴雯震怒到什么程度?以至于对坠儿实行肉刑,晴雯她有这一面。我也很喜欢晴雯,但是晴雯的这一面,我们不能为贤者讳。他这里面的三六九等以至于主人在某些情况下受制于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丫头的情况,所以里边写宝玉生气,跟晴雯也生过气,跟袭人也生过气,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奴隶的三六九等,并不都是认为是可以一色的阶级姐妹。
第三是有些老资格的奴隶,有些老资格的奴才有一些失落感,当然这里边儿形象最光辉的就是焦大,焦大他曾经舍死救过主子,他有过功劳,而且又是老资格,正因为他是老资格别人没法拿他办。除了焦大以外还有一个老资格就是李嬷嬷,李嬷嬷是宝玉的奶妈,宝玉喝过她的奶,所以她生怕别人忘记了她是宝玉的奶妈。她非常嫉妒袭人,用一些很恶劣的语言骂袭人。我称李嬷嬷对袭人的嫉妒为“忘年妒”,除了忘年之交以外还有忘年的嫉妒,你都那么老的人了你还跟小丫头们起什么哄?她还就是嫉妒,而且这种嫉妒在政治生活中是可以起很大的作用,是政治生活的一个因素。譬如说吕后对戚后的嫉妒,后来很多的行为,都和她的嫉妒有关,这个我不必特别多的发挥,但是大家可以想一想。对于焦大的失落看起来好像还很正义,因为焦大是以主流意识形态为武器来批判一代不如一代的贾氏家族,还有李嬷嬷等,一直到王善保家的一提起晴雯来那种忘年妒也都出来了,连王夫人都是。王夫人一见晴雯那么漂亮,立刻就充满了怀疑充满了反感,这样一种逆向淘汰的人事工作,不是说择优汰劣吗?但是我偏择劣汰优。她为什么觉得袭人比较好呢?袭人丑陋,第一点丑陋,第二点说话比较笨,实际一点儿都不笨,但是她一见王夫人她就笨。有的人平常非常能说话,一见领导说话就结巴,而且有时候领导还挺喜欢一见领导说话就结巴的人,这也是很有趣的一种事。

第二部分:宿命超常的爱情重量级人物贾母
《红楼梦》里最重要的政治人物首先是贾母,贾母从表面上看非常善良,而且非常放手,她特别明白,特别懂事儿。她曾经对刘姥姥说我不过是能吃口子就吃,能乐会子就乐的一个老废物罢了。这话充满了尊严和自信,一个大权在握的人才敢这么说,否则她绝不承认自个儿是老废物。她如果刚掌权,她一定会强调别看我老了,谁能逃出我的眼睛?我想让谁死她就活不了。到了贾母这个份儿上,说我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这个非常佩服,我觉得这是自信心的表现,你要是真相信这个话,把她当做老废物来处理,来对待,你就是作死。
第二我要提一下贾母平常那么喜欢贾政和王夫人,那么喜欢王熙凤,但是在贾赦要讨鸳鸯的时候,鸳鸯一哭诉,贾母忽然勃然大怒,说我就知道你们都是算计我的,她一指在场的所有的人,连王熙凤王夫人都在内,她一生气王夫人这些人连薛姨妈全都站起来了,她显出很凶恶的一面,而且不分青红皂白,打击一大片,“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全是牛鬼蛇神。这里边当然还有很多分析,遇到这种情况人家谁都不能说话,因为她在生气,在骂王夫人。贾宝玉不能说话,贾宝玉不能说向着亲娘,不向着奶奶,这里有一个站队的问题,有一个原则的问题,只能站在奶奶这一边,但是他又不能跟着奶奶一块儿说,揭发自己的亲娘那当然也不可能,所以他只能沉默,只能低头不语;薛姨妈不能说话,因为她是亲戚,而且王夫人是她妹妹;王熙凤也不能说话,这个时候探春说话了,探春是庶出,并不是王夫人肚子里生出来的,探春就说,哎哟这您老也糊涂了,哪有大伯子讨妾先跟婶子,也就是弟妹商量的呀。因为中国的规矩是这样,就是大伯和弟妹之间的关系是很严肃的,不能轻易开玩笑,轻易开玩笑属于^*伦行为,但是兄弟、小叔子,跟嫂子是可以开玩笑的,人家告诉我说农村就是这样,说小叔子见着嫂子说“我要吃奶”都没关系,因为你小,那边是年长的女性,对你来说长嫂如母,你去撒娇,去讨亲热都没关系。这么一说,老夫人说哎呀真是,然后回过头来埋怨宝玉说,你怎么也不提醒我,我这儿错怪你妈妈了。对于这一段儿,王朝闻老师有过一段非常精彩的分析,他说贾母在这个家族的巅峰上,她实际上有一种阴暗心理,她并不是真信任她周围的这些人,但是她不信任也没有别的办法,所以碰到一点儿事儿她一下子就火了,就口吐真言,说你们全算计我。
这个分析是很精彩的,但是我对这个分析还要补充一句。贾母的尊严在某种程度上是建立在虚假的基础之上。举一个例子,也是过年,贾政出了一个灯谜叫做“形自端方,身自坚硬……”,出完这个灯谜以后就把宝玉叫过来,告诉他叫做砚台,然后宝玉赶紧过去悄悄告诉贾母说是砚台,然后贾母说,“这还不知道?砚台!”于是全场欢声雷动,高啊,高啊,就是贾母高!聪明!智慧!智商!天生的!有福气!一片颂扬。你觉得这是不是一个闹剧呢?这是不是一个骗局呢?这骗人的人就三个,串通好了的,一个是贾政,一个是贾宝玉,一个是贾母,问题是贾母的地位她需要这种骗局,被骗的人是一大堆,并不知道他们仨人儿是怎么串通的。所有人都认为贾母高,都认为贾母的智商就是高于我辈,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听贾母的吧,所以这个骗局对贾母来说是必要的。相反地如果任何一个人在那种场合下敢于提出异议,我们假设贾环在那儿,他有^造**精神,听到他们仨人在说话,说老太太聪明什么呢,你们这个纯粹是骗局,我爸爸说完就告诉我二哥了,二哥过去就告诉老太太了,当我没听见呢?遇到这种情况,贾环应该怎么样呢?不用别人,贾政就会把他掐死,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所以这个骗局对于贾母来说是必要的,她要享受这种骗局,可是享受骗局的结果是她内心里头仍然有一种警惕,知道里面有很多人不见得真的那么爱她,只不过是由于她的地位、她的位置,由于她手里掌握的手段比较多,所以她要随时提防着不要上当,不要让他们给骗了。
还有就是在七十三回,贾母闻听宝玉被吓。先是贾政要回来,宝玉就要念书,宝玉就临时恶补,学习,夜里正在念书的时候“嘭”的一声,一过去说没事,是一个小丫头,陪着少爷没完没了地开夜车,小丫头受不了了,又不敢先于少爷睡觉,坐那儿打盹脑袋撞在墙上了。然后接着就是芳官出去了,她回来以后咋呼,说是刚才我看见墙头有一个人跳下来了。这个是真是假我们暂且不论,而是晴雯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就说宝玉吓着了,夜里墙头上跳人了,吓着了,这样造出一个假的事情。由这样一个假的事情才接着出了底下的事情,这很可悲,这个事情的始作俑者是芳官和晴雯,而这个事情最后发展成搜检大观园,最后最倒霉的也是晴雯和芳官,所以每个人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都是自取灭亡。
完了以后大家就查,查夜,查的结果就发现有些人在赌钱,因为夜间有值夜班的人,他这个值夜班的人就赌赌钱,凑副纸牌,那时候估计也没有麻将,扑克什么的。对于这件事情探春就表示查了查倒是没有发现什么太大的问题,因为当时探春已经当过家了,但是贾母忽然说了一段非常凶恶的话,她说“我必料到有此事”,就是说这个事情不是偶然的,这是必然的,“如今上夜各处都不小心”还是小事,不小心这是小事,“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知”,就是说这些上夜的人就是贼,这个有点儿邪,突然这个邪气儿,能够到这一步。然后她批评探春,“你姑娘家如何知道里头的利害?”你耍钱是常事,然后底下是一个逻辑:既耍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
这个逻辑非常可怕,因为我们从现代法学的观点来说耍钱就是耍钱,偷摸就是偷摸,你不能说既然你偷摸了,那证明你杀过五个人,这个逻辑是不存在的,杀人就是杀人,或者既然这个里头发现了一个小偷就证明上夜的人都是贼,这都是不合逻辑的。这说明贾母的阴暗心理还不仅仅是表现在讨鸳鸯的事情上,说明贾母并不是等闲人等,她是充满了警惕的,她认为她的处境实际是险恶的。在她说她是老废物的时候,她是充满自信的,但是她说他们都是贼的时候,她的自信正在消失,虽然这一点并没有细写。
贾母又有最好的表现,最精彩的表现,就是在抄家之后的表现。抄家之后第一她不埋怨任何人,尤其不埋怨王熙凤,因为这里头有很多事都是王熙凤办的,像放高利贷,包揽诉讼,迫害尤二姐至死,所以王熙凤非常恐惧,她最恐惧的是她在贾母那里失宠,但是贾母丝毫不埋怨她,因为在这个时候你如果再埋怨旁人只能够引起内讧,所以贾母很有这么个风度,谁都不埋怨。第二她相反地把自己的私产拿出来来解决这些问题,而且鼓励大家要欢笑,要保持乐观情绪。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想起中国加入联合国的时候蒋介石先生在台湾提出了一个口号,叫做“处变不惊,庄敬自强”,他是不是做到了处变不惊、庄敬自强我不予评论,也并无所知。但是我认为做到了这八个字的是贾母,在抄家的时候她真正的做到了处变不惊,庄敬自强,这是贾母的能耐,确实是一个重量级的人物。

第二部分:宿命超常的爱情可圈可点的凤姐和平儿(1)
其次最重要的我结合在一块儿说就是凤姐和平儿,凤姐和平儿她们俩也是这里头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有几件事儿凤姐的表现和平儿的表现都是可圈可点的。首先凤姐是最得贾母的宠爱,这个宠爱除了她会办事以外她还会说话,她老哄得贾母笑,所以这个重臣有时同时首先是弄臣,你到了这个皇帝的面前,贾母管她叫什么呢?“猴儿,猴儿”。你到贾母的面前,她就像逗着贾母开心的一个猴子,她能做到这一点。但是真正碰到事情是决不手软,比如说贾母给她过生日,还用了各种方法,什么咱们随份子啊这个那个的,说了好多好多,写了很多很多,然后她由于酒喝得多了有点干什么想回去换一件衣服,结果正好是贾琏和鲍二家的在那里胡搞。贾琏派了两个小丫头在那里望风,第一个小丫头一看见凤姐来了回头就跑,凤姐叫“站住!”她不站,再大喝一声她站住了,凤姐过去啪啪就俩嘴巴,该出手时便出手,正一个嘴巴反一个嘴巴,完全是庄则栋的风格,正反两手进攻,而且这里头她启发我们:管理是一种潜暴力,没有暴力哪有管理,凡是管理的背后它实际都有暴力,不过是这种暴力你可以用很文明的形式表现出来。我们可以讲很文明的人,我在一九八六年去西藏,西藏有一个拉萨宾馆,也是由假日酒店这个系统来管理的,据说那个宾馆一开始走了很曲折的道路,请来的是美国经理,咱们的一个电工在接电线的时候不太符合安全操作的规则,正好美国经理从那儿过,美国人个儿也高劲儿也大,一把把他从梯子上揪下来了,这也是一种暴力,虽然他不是用打嘴巴的方式,这也是一种潜暴力。再做不好我可以炒你的鱿鱼,在我的背后也有一种暴力在那里支撑着,你不是我的对手,法律国家都是支持我的。
凤姐打完第一个小丫环以后,第二个小丫环很聪明,赶紧过来说正要向您报告呢,跪下来了,这凤姐啪又一个嘴巴子,说你现在来跟我说正要向我报告了,这嘴巴打得也很好,这丫头两面派,给个嘴巴就算了。然后底下她听见鲍二家的在说一些很黄色的话,然后底下还说到还不如凤姐早点儿死了,把平儿扶了正,没准能好一点,她回头给平儿又一嘴巴。平儿这也绝了,平儿挨完这个嘴巴她不还凤姐,她过去打鲍二家的,说本来凤姐对我是很好的,都是被鲍二家的这个淫妇咒的,所以我挨了嘴巴我要向鲍二家的讨还嘴巴之债,所以她过去是又撕又打,哎呀,这可绝了,北京话叫做“惹不起锅惹笊篱”,你不敢跟锅对阵那就摔笊篱呗,所以她就打鲍二家的。接着贾琏就火了,而且还抽出剑来,王熙凤就跑,而且跑到贾母那儿去了,贾琏在后边持剑追来,这就开始闹剧化了。
最近我看一个青年朋友的分析,说凤姐往贾母那儿跑这非常的好,这个是我过去没有认识到的,虽然我觉得我的人生经验够丰富的,我没想到这一点。说贾母这种地位的人,她希望有人有时候为了点小事儿去麻烦她,因为你如果去麻烦她,这说明我凤姐虽然现在是年轻力壮,能说会道,而且长于暴力,敢于出手,但是我还是你所袒护的一条小狗儿,我有一点儿什么事儿我还得向你求救,“救命啊,老太太!”贾母就感到一种满足,哎呀这个凤姐怪可怜的,差点儿没让她丈夫给杀喽!你能够为领导分忧,这是很好的,你能给领导办事儿,这也很好,你能逗着领导哈哈笑,这也很好,你还要让领导感觉到你离了她不行,明明你比她都厉害多了,但是你要表示离了您我不行,你看这离了您差点儿没让贾琏把我给宰了,这时贾母她很感到一种满足,所以贾母在处理贾琏和凤姐的事儿的时候,她有一种成就感,有一种权威感,有一种力量感。我觉得这个朋友他分析得实在是太好了,他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有时候弱者他为什么能够受到某种宠爱呢?你太强了就不受宠爱了,太强了你就不需要老太太帮你的忙了,可是你比较弱,老太太看着你,你看看,你别看她办事时那么好,真遇了什么事儿她得找我,离了我她行?这就对她更信任了。我觉得这个分析得也好。

第二部分:宿命超常的爱情可圈可点的凤姐和平儿(2)
王熙凤处理的更好的是贾赦讨妾的事情。邢夫人把王熙凤叫去,跟她说跟你商量个事儿,要讨这个鸳鸯做妾。王熙凤说哎呦这事儿可不好办,老太太可离不开鸳鸯,什么事儿都是鸳鸯管着。邢夫人立刻就动怒,说再厉害她也是个丫环嘛!到了这儿她就是半个夫人了嘛!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名分也有,什么都有,反正这么说了一通。王熙凤的第一项措施就是立即改口,因为邢夫人是她的婆婆,她说是是是,您看我太年轻,我想得不周到。因为她不能争这个,邢夫人那种人你能让她转变态度吗?那不可能,这是一件。第二件事儿,就说这事不能拖下来,拖下来这事儿传出去了,然后鸳鸯一拒绝,邢夫人就会认为是我使的坏,那怎么办呢?她说要说咱们现在就去说,而且要说您就跟我坐这一个轿子去,因为王夫人的轿子现在坏了,正在修换,咱们俩就剩这一个轿子了,立刻就办。然后靠近贾母那边儿了她下轿了,说我还有点儿事,为什么?她知道邢夫人准碰钉子,邢夫人当着她的面碰钉子脸上不好看,会把责任推到她的身上,迁怒于她。她下了轿之后干什么呢?她把平儿也支走,她不但爱护自己,她也爱护平儿,她觉得平儿夹在当中间也很难办,因为王熙凤料事如神,说这邢夫人找着鸳鸯,鸳鸯要不赞成,不乐意,那么邢夫人就找平儿,平儿已经作了妾了,所以让平儿出来说服鸳鸯,要是平儿说服不成她就埋怨平儿,埋怨平儿就是埋怨到王熙凤身上,因为平儿对王熙凤是赤胆忠心,百依百顺,所以她叫平儿快点儿走,你别在这里呆着,把平儿又支走了。王熙凤处理这件事情我是看了一遍又一遍,我觉得王熙凤在处理这个讨鸳鸯的事情上做得相当完美,无懈可击。
但是即使是这样,王熙凤在别的方面还有很多问题,她永远做不好。别的方面她有什么问题呢?如果我们替王熙凤设想的话,她最大的一个错误就是她没有团结住贾琏,这样的话到了关键的时刻贾琏实际上是站在另一面的,不管是在鲍二家的问题上,特别是在尤二姐的问题上,她伤贾琏伤得太深了。当然从男女平等的,从女权的观点上来说,她是正义的,因为贾琏总是到处胡搞,凤姐要是不整理明白那就枉为凤姐了,但是要是从真正大的眼光来说,从消除异己的感情来说,她本来应该团结贾琏。
凤姐的决策还有一个很大的尴尬,就是她的权威是贾母和王夫人给她的,因为她本身从辈分上来说不是长辈而是晚辈,从性别上来说她不是男性她是女性,从文化上来说她是文盲她不识字,虽然她做过“一夜北风紧”这样的名句,这样的话给她权她就有权,不给她权她立刻就没权。
在搜检大观园的过程中邢夫人是主谋,王夫人是被激起来的,是吃了将了,所谓被将起来的,在那儿立刻就收回了权,何以见得呢?绣春囊是邢夫人先发现的,然后邢夫人把这个送到王夫人那儿去,这就像下战表一样,就是说你看你的内侄女,你们这一家子管事儿已经管到了何等危险的地步,咱们这里头的道德已经崩溃了,这责任在你这儿。然后王夫人一看那个绣春囊上画着一男一女^*体的小人儿,浑身已经都吓得哆嗦了。然后她到了凤姐那里第一句话就是“平儿,出去!”哎呀,真厉害呀!平儿平常那么有头有脸,那么会办事,一个人都不得罪,处处给凤姐补台,但是这个时候主奴的身份非常重要,平儿她一句话不说就出去了,你不能参与这些核心的问题。然后她一说绣春囊的事儿,王熙凤立刻跪在地上,因为王夫人的逻辑,这绣春囊没别人的,就是你的,然后这王熙凤跪在地上说,您说是我的我不敢分辩,先听你的,我不敢分辩,我罪该万死,底下再说别的事。就在这一瞬间,王熙凤的权力被摘了,无权了。然后权力到了谁手里呢?到了邢夫人陪嫁的保姆王善保家的手里了,底下搜检大观园的时候是王善保家的在那里冲杀,在那儿发威,凤姐是在那里当提包的,当然凤姐也有看她的笑话的意思,凤姐也没有那么简单就认输。
所以我说王熙凤是有权无势,有威无戴。她虽然有权,但是她没有势,没有势能,什么元老、祖先、功臣、或者善于背子曰诗云啊,她没有这方面的势;有威无戴,就是说她有威风,因为她敢下手,她也很精明,但没有几个人感恩戴德。这个事情特别突出地表现在厨房夺权事件当中,为了什么玫瑰露啊,茯苓霜啊,王熙凤提出来说她们不招,这还不好办?在正午太阳最毒的时候,地上撒上一些碎瓷器末,让她们跪在上面,说跪上一个时辰,全招了。后来平儿就拿出她的“鸽派”的观念来,说二奶奶啊,现在由于咱们管事儿,恨咱们的人已经够多了,弄来弄去就咱们四只眼睛,而周围找咱们茬子找咱们麻烦的不知道有多少只眼睛呢,至于她们互相私自拿一点小东西,这个玫瑰露就是属于浓缩饮料之类的东西吧,就是说拿点儿浓缩饮料什么的管她们干什么呀!说这些事儿就这么马虎一下过去了。比较可笑的是秦显家的临时夺权,夺了一下午的权,夺了以后又查前任的亏空,又给各个有关方面送礼,到最后突然通知,柳嫂子官复原职,你秦显家的卷铺盖儿走,这样她什么好处都没捞到还得把从厨房里偷的东西都补上。这个夺权的故事也是非常精彩,从这里头我们可以看到她们麻烦不断的处境。再有我就说说她虽聪明但是不智慧,她没有那种更长远的战略眼光,因为她老是把鲍二家的,尤二姐之类的看成她的主要敌人,其实她主要的敌人是邢夫人,这一点她没有看清楚。
平儿在这里头也起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作用,她对凤姐实在是非常忠实,所以汇报尤二姐事件的是平儿,最早发现的是平儿,可是到尤二姐赚入大观园,王熙凤对尤二姐非常恶劣的时候,平儿又是不忍,偷偷的往回找补找补,老想做点什么事帮助一下尤二姐,她这种矛盾的处境。另外平儿忠心耿耿,忍辱负重,她挨过嘴巴,叫出去立刻就出去,这么忠心耿耿,忍辱负重,而且弥补王熙凤做的太过的事情。所以自古以来就有人认为平儿是人臣的典范,认为平儿是光辉的形象,这已经够可笑的了,原来当人臣需要有姨太太的功夫,这已经非常惊人了,也非常的够受刺激的了。

第二部分:宿命超常的爱情高明的进谗者贾环与袭人
我再讲一个事件就是宝玉挨打,宝玉挨打的事件自有非常复杂的情况,牵扯到我前面谈到的政治资源的问题,我们可以看到在所有的环节里头北静王对贾府是特别有好感的,跟他们是一个大山头,而后来查他们家的平西王,和追蒋玉函的忠顺王,跟他们家的关系相当紧张。忠顺王派管家到他们家来追问贾宝玉蒋玉函的下落,贾政非常紧张,因为贾政想到他们家和忠顺王素无来往,素无瓜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走动,他派了一个总管来找一个人,找一个戏子,他觉得这个事情非常的凶恶。所以在这一点上来说《红楼梦》的好处就在这儿,贾政打贾宝玉实在是贾宝玉捅下的这娄子太大了,他私藏蒋玉菡,这里头的利害,这里头他能够给贾政所带来的危险是宝玉所没有想到的。
在这个挨打事件里还有一个特别有趣的就是贾环的表演,贾环那么多低级表演,什么把蜡烛推翻了烫了宝玉,然后其它地说一些话,他的丫环彩云跟他说什么话,然后他又不信任,不识好歹,都是很低级的表现,很小儿科的表现,属于很弱智的表现。在为贾宝玉进谗言这一点上,贾环简直是一个天才,他是个天才的进谗者。贾政正在生气,对宝玉正气着的时候,贾环从那里跑过,贾政大怒,你跑什么?过来!这个贾环处在一个很不利的地位,因为按照他们家的规矩不允许跑跑跳跳的,走路走四方步才行,但是贾环立刻说,我本来不敢跑,那边儿有一个丫环投井死了,脑袋泡得老大,我害怕所以我才跑。结果贾政问谁投井死了?怎么回事?就说是太太,就是王夫人房里的金钏,听说我哥哥宝玉要强奸她,没强奸成,她投井死了。多会进谗言啊!什么都沾上点边儿。宝玉绝无强奸金钏的意图和行为,连性骚扰都算不上,但是宝玉确实是跑到金钏那里耍贫嘴去了,而金钏跟他讲讨彩云的事被王夫人在那里假寐听见了,所以起来啪一个嘴巴给造成了这个后果,所以他也沾边儿的。所以你要进谗言,你不能说毫不相干的事,你得多少沾一点儿边儿;第二他是在贾政盛怒的时候,不是盛怒的时候比如说贾政一点都没理他,贾政正在看书,读子曰诗云,贾环跑过去,说爹爹,向你汇报一个情况,我哥哥可成了强奸犯了。这个可起不了作用,而且相反的贾政会去查一查,查一查是怎么回事,一问不是这么回事,啪一个嘴巴打贾环身上了,这么小就学得这么坏,下流的种子!所以他非常会找时候,这两件事加在一块儿就打下去了,这是一种高明的进谗言。
还有就是袭人的进谗,她也非常高明,因为她不点明,她不说是谁,她并不像是对任何人有仇,这是第一点,不点明的进谗,高雅的进谗。第二就是说她牢牢地掌握着主流的意识形态,因为主流的意识形态看得最重的就是防淫,就是所谓王夫人说的“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我的孩子这么善良这么好,都被你们这些丫头教坏了,这是她最防范的一个事,是她的一个心病,宝玉越大她就越觉得危险,觉得他有陷入邪恶的危险,所以袭人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话,宝玉挨打之后她说要说这次挨打,也该管教管教了。所有人都在那里为宝玉哭,为宝玉扇扇子,连薛宝钗平常不入情的人都在那儿扇扇子,为宝玉得罪别人,薛宝钗跟她哥哥都急了,把薛蟠都引急了。但是袭人独具慧眼,看问题高人一等,说这个,该管!一下子就引起了王夫人的敬意。然后就说他越来越大了,整天虽然说是姐姐妹妹们,老这么一块儿,都不怎么像话,有危险,应该采取必要的防范措施。王夫人感动的,后来提起袭人说袭人的好处你们哪里知道啊!说这话的时候眼泪都掉下来了,这也是一个高级进谗者。我讲这些的目的不是教你怎么去挑拨离间,害人,而是说我们要警惕这种进谗者。

第二部分:宿命超常的爱情探春的一个嘴巴响彻乾坤
《红楼梦》里最大的事件,当然还有后边的被抄家,不管这后四十回是谁写的,但是抄家的前前后后应该说写得还是很精彩的,很可信,也很见人物的性格,但是我觉得最大的事件,如果我们从政治的角度来看就是搜检大观园。这个事件实在是写得又生动,又真实,又合情合理。我前边说了,是由于芳官和晴雯在那儿制造假象,害了自己,使得大观园,贾府的气氛变得严重起来,而且贾母也发了话。但是从一开始探春就比较清楚,探春就劝贾母说他们耍耍钱不是什么大事,受到贾母的批判,认为探春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有阶级斗争熄灭论的嫌疑,不被贾母所庇爱。所以探春只好一句话也不说,只有一个清醒的人就是探春。然后紧接着搜查出了这些事以后又出现了迎春的乳母也是因为赌钱被抓,她的乳母的媳妇王住儿媳妇来说情,但是迎春不管,然后王住儿媳妇就说了许多埋怨迎春的话,而且这里边又发生了一个盗窃贾母给的攒珠累金凤,偷着把它典当了来耍钱的事件。遇到这种情况又是探春来帮助她的姐姐,帮助迎春,这里面又流露了探春对王熙凤的不满,说二奶奶病糊涂了吗?弄得这些人好像也来辖制我们,像王住儿媳妇这种人,她先要把二姐迎春制服,然后制服我和四妹,大排行她是老三,四妹是惜春。她把平儿叫来,她说话非常的难听。
这里我顺便说一下,我一次一次地看《红楼梦》,我渐渐地感觉到探春对王熙凤有一种意见,有一种腹诽,但是她没有办法说,探春的水平实际上比王熙凤高,王熙凤也表示过,说探春这人厉害,她的心计、心眼、脑袋的够用度跟我不相上下,但是她有文化,掌握着文化这个利器,知识就是力量,她比我强多了。所以在探春代理家政的时候,她告诉平儿,对探春的话说什么是什么,尤其是探春要驳回一些我的什么事的话,你一句都不要辩驳,因为我知道探春的厉害。
但是探春又有不利的地方,因为她是庶出,不是大老婆生的,再一个她是个丫头,是外姓的,早晚要嫁出去的,所以她不可能管太多的事,所以探春也抑制着自己,不多表示自己的不满,但是最后最后她把自己的不满表示出来了,你们看看在整个搜检大观园的过程中,连黛玉都一句抗议的话都没有说,而只有探春表现出了强烈的反抗情绪。她从一上来就对贾母提不同的意见,然后又敲打平儿,敲打王熙凤,而且她上纲非常之高,她先说我原比别的人歹毒,如果我们家的丫头偷了东西,我就是第一个窝主,因为我这个人歹毒,不止我自己放东西,她们的东西都在我的箱子里,这话多么厉害啊!她是身先士卒,背水一战,你们要折腾你们折腾我,我的丫头不许动。王善保家的不知道探春的厉害,她看完了箱子以后她还要过去搜身,要安检,她摸摸探春的衣服说我们都检查过了,连衣服我们都看过了,啪一个嘴巴,这个嘴巴太棒了!不是说所有的嘴巴都不能打,这个嘴巴太棒了。《红楼梦》让人看着非常窝囊,所以冰心就跟我说她从小就看不进去《红楼梦》,看着实在生气,没劲,但是我们看完了《红楼梦》为什么没有得抑郁症,就是因为探春的这一个嘴巴,这一个嘴巴就把所有的鸟气都发泄出来了。探春给王善保家的这一个嘴巴叫做金声玉振,响彻乾坤,余音绕梁,千年不绝!
王善保家的这种丑陋,这种挑拨是非制造事端,迫害青年,挑拨离间,坏事做尽,丑恶已极的人,如果她不挨一个嘴巴,中国还有希望吗?世界还有希望吗?这个历史任务探春来完成了,而且探春上纲上得高,她的意思就是说果然渐渐地来了,原来咱们不是议论着甄家吗?甄家被抄了,现在轮到咱们了,须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是第二次说,第一次是冷子兴说。),光靠外边杀过来我们一时死不了,但是我们自杀自灭我们就一定完蛋。这纲上得多么高啊!这是从治国平天下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啊,再没有这么高明的话了。许多年前我评论这个,我说探春说的这话纲上得太高,前边我又找不出蛛丝马迹来,我有一个解释就是说这是曹雪芹说的话,他忍不住让他的人物说出来了,因为这个是小说家最难摆脱的一个诱惑,我就摆脱不了这个诱惑,我要想说的话开头别急着说别急着说,最后不定从谁的嘴里早晚给捅出去。可是我最近又读,我就看出来了,我觉得曹雪芹这样的小说家可真是无与伦比,探春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其实她对王熙凤的管理早有意见,但是她那身份她又没法提;第二,她从一上来对贾母的恶声恶气她又有意见,她对这种人为的制造一种紧张气氛,就是为了搜查一个绣春囊,结果还没搜到,最后绣春囊是哪来的,永远也不知道,是司棋的吗?是司棋的表哥带来的吗?也没有明确说,最后弄得鸡飞狗跳,弄了好几条人命,司棋也给害死了,晴雯也给害死了,也没有查出来。所以探春有这么一套上纲上线的,非常沉痛、非常激烈的批判,这实在是全书的一个高峰。有另一种见解是按照一分为二划分阶级阵营的方法,就是说探春这个人很坏,因为不管怎么样她是忠于主流意识形态的。我觉得我们不一定把他简单的分成两个阵营,我们只能说探春的见识高人一等。相反的最不能让人满意的是林黛玉,林黛玉不是反封建吗?林黛玉不是经常表示不满吗?怎么她对接受搜查,我这话有点儿不雅,就是怎么连个屁都不放呢?另外在搜检大观园里头也还突出了王善保家的这样兴风作浪,挑拨是非,小人得志的丑类,你看她搜检别人的时候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看她最后搜出自己的亲戚来的时候自打嘴巴的那种出丑的样子,我觉得对这样的丑类我们也应当有相当的警惕。还有些政治人物,比如说醉金刚倪二,鲍二这样的一些人物,在某种场合他是奴才,他可以在一分钟之内变成刁奴,变成非常危险的人物。
《红楼梦》一上来就讲“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很多人表示质疑,有很多人认为这句话说得不好,认为我们的文学不应该提倡世事洞明,不应该提倡人情练达,我们的文学应该提倡真情,应该提倡放弃利害和得失,应该歌颂那些失败的追求,所以文学绝对是歌颂楚霸王,没有一篇文学作品歌颂刘邦,所以不能够说世事洞明皆学问,这也是一种观点。但是我个人觉得如果一个人既善良又聪明,既经验丰富又有他的正义感,不是比那傻善良的人更好吗?所以我上述所讲的《红楼梦》里的政治有很多人性的黑暗,有很多人性的邪恶的东西,但是这些邪恶的东西我们需要了解它。我们有时候说一个人幼稚,说一个人不成熟,然后我们说一个人成熟,非常遗憾,恰恰是说他对于邪恶的了解与抵制程度。 我们说这个人很可爱,很天真,如同赤子一般,如同婴儿一般,他同时又很小儿科,就是说他好心是有的,但是他不能洞察邪恶,而看完了《红楼梦》,他的好处是让你能洞察邪恶,同时你仍然欣赏真情,你仍然欣赏贾宝玉、林黛玉、史湘云、晴雯等等,他们的真情,仍然能够欣赏世界的另一面,青春的,光明的,美丽的那一面。

《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详写日常生活,饮食起居,冬秋春夏,较少重大事件。金钏跳井,尤氏自尽等虽属人命关天,毕竟人微命贱,不影响贾府的整体荣华富贵安乐享受局面。前八十回中大场面大冲突主要两件,一是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即宝玉挨打;一是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出自雪芹手笔的是前八十回。这八十回中自前四十回到此后的四十回有一个明显的发展,甚至可以叫做转变。前四十回宝玉还在童稚未褪的时期,不仅闹学堂(第九回)是孩子气,他与秦可卿、花袭人、秦钟间的苟苟且且也流露着未省世事的天真。他与黛玉的关系套用马克思主义讲工人运动的术语叫做还处于“自在”的阶段。王熙凤正在崭露头角,协理宁国府也好,弄权铁槛寺也好,所向披靡,势如上午近午的太阳。再加上此书开始时候关于石头、关于木石前盟、关于太虚幻境与金陵十二钗套曲,以及关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等的描写,使前四十回具有一种开篇景象,“创世”喜悦,给读者以一种“乐莫乐兮新相知”的清新感至少是好奇心。
这四十回中也有一些严肃的与沉重的东西。甄士隐女儿的失散、家道的衰微是痛苦的,却毕竟是相当概念化的,它预示了贾府的盛极而衰、色极而空的走向,却远远没有拿出足够感人的生活、形象与情愫。秦可卿死前的托梦十分要紧,但也与冷子兴的“演说”一样,指出问题,忠言逆耳,却毕竟提得太早,又在梦中,打动不了谁,贾府的人们正陶醉于自身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的清醒的辩证法刺不痛也救不转贾家一个又一个虚骄浑噩的“乌眼鸡”式的灵魂。而作者的曲笔绕开了围绕着可卿之死的丑闻,并进而以耻为荣,以悲为喜,渲染了丧事的排场及宝玉路谒北静王的宠遇——贾宝玉恐怕还有曹雪芹的未能免俗的沾沾自喜在谒北静王的一刻跃然纸上,真实得很。
使宝玉自惭形秽的秦钟,秀美则秀美矣,其行事甚至其死亡写得如同一只猴子。宝黛钗的三角关系虽然麻烦却不乏稚趣。宝玉参禅、参《南华经》,一捅就破,轻如鸿毛,为生命(存在)所不难承受。袭人娇嗔,平儿软语,晴雯撕扇,龄官画蔷,众女儿活动于自己的领域及性格的规定性中,虽非游刃有余,绝不捉襟见肘,实乃差强人意。只有金钏之死如晴空霹雳,利剑穿心,令人惊恐震动于贾府平平常常乃至和和气气外表下的司空见惯的残酷。恰恰是这一事件使宝玉被贾环所谗,宝玉冤枉地却是绝对事出有因地成为贾政惩戒的罪人,成为贾政维护正统礼教羽箭的理所当然的靶子。宝玉挨打是前四十回的高潮,是一个提纲挈领的总结,是贾政回天无力,贾府后继无人的一个象征性的却也是斩钉截铁的结论。
此后四十回柳暗花凋又一悲,大观园才修起来立起来,便迅速地走向破败、支离、衰微。挨打以后宝玉长大了,与黛玉的感情在赠帕题诗之后已经得到了确认与默许,可以说宝黛之盟已经确立,他们的爱情已由“自在”进入“自为”,再闹误会口角也已经带有血泪生死的严重性质。凤姐泼醋混战也好,大闹宁国府也好,效戏彩斑衣也好,虽然皆胜,却也一次又一次地付出了代价,渐露不支。晴雯补裘,平儿掩镯,勇而力尽,善而未功,读者旁“观”,便觉不是滋味。各种矛盾,更是洋洋洒洒而来。嗔莺咤燕,尴尬人事(贾赦讨鸳鸯碰壁);薛蟠遭打,嫌隙偏生(邢夫人找碴整王熙凤);加上茉莉蔷薇、玫瑰茯苓的混战与“红楼二尤”的横空楔入,按下葫芦起了瓢,奴才们互不相让,主子们各怀鬼胎,使宝玉及众姐妹的吟诗行乐似乎是进行在火山脚下乃至火山口上。“创世”早已完结,新朋渐成旧友。“上帝”把人造出来之后,人想要做的是享福,实际做的却是厮斗。明枪暗箭,战云密布,以斗争福,以斗卫福,却又以斗破坏了他们主奴人等相属相悖却又相通相成的“福”。于是乎在这四十回即前八十回快要结束的时候出现了抄检大观园的不可思议的凶险事件,成为这四十回而且我要说是全书的高潮,成为各种矛盾的一大荟萃,成为八十回曹著《红楼梦》的事实上的结局。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后,第七十五回“异兆悲音”,第七十六回“凄清”“寂寞”,第七十七回晴雯夭亡,七十八回“杜撰芙蓉诔”,都可以作为抄检大观园的余波来读。第七十九、八十两回写夏金桂、香菱、迎春诸事,另表一枝,虽仍属十二钗故事,却已只见骨头不见肉,艺术水准更像高鹗续作的另外四十回了。
对待“抄检大观园”,看之重、言之痛、怒之深、虑之远、慷慨陈词、声泪俱下的是探春。人们熟知的探春的下面一段话,上纲之高,令人咋舌:
“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好一个探春,果然如第五十五回王熙凤对她的评价:“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她的“利害”(即厉害)表现在第一,她是把抄检大观园这件事作为走向“一败涂地”的必然结局的一个重要环节,一个凶险的征兆,一个终于被(锦衣府)抄家的事前的预演来看待的,叫做“渐渐的来了”。什么来了?一切厄运直至灭亡的全过程和各种事件来了。第二,从某种意义上说,探春认为,这种预演,这种自己抄即“自杀自灭”,比被抄即“外头杀来”更可怕,更能致己于死命。因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也就是说,抄检大观园事件中,蕴藏了致贾氏家族于一败涂地的一切危机,一切病灶。
单从小说文本来看,探春这一段话略显突兀,因为此前的文字未能表现探春姑娘对于贾府的兴衰荣辱浮沉治乱命运的整体性思考。探春在与宝钗李纨联合执政、三套马车、兴利除弊之时,似乎也还兴致勃勃,能与宝钗一面讨论俗务利弊,一面引经据典地逗嘴(第五十六回)。其次,在顶住赵姨娘的压力、维护自己的主子身份以及在贾赦欲收鸳鸯为妾触怒了贾母时,挺身而出为王夫人辩护等事上,探春的表现都是积极的与有为的,远没有这样愤激绝望。为何未见别人大声疾呼地反对抄检,独独探春这样“言重”呢?这里也可能有作者未及写出的因素。我们可以设想,探春在联合执政一段以后对贾府的家政痼疾了解得更深忧愤得更广,我们还可以设想探春毕竟还是少女,容易冲动,自尊心备受“抄检”的伤害,因而言重了。但更为合乎逻辑的是:第一,这样深刻的论断决非探春冲口而出,她早有感受早有忧思,不过此前未及一一写出罢了。第二,更重要的是,这样深刻的论断实出自曹氏雪芹之口,没有过来人的清醒与犀利,很难说出那一段话来。通过自己的人物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是小说家包括伟大而且客观如曹氏者很难抵挡的诱惑,对这样的现象很难一概抹杀,这大概也是文无定法之一例。好在这话由探春说出,也还算“基本属实”,没有违背她的身份与性格。
但无论如何,探春的那一段话已是对“抄检大观园”的不移之论,一针见血,精彩确当,直捣要害,字字千钧。
抄检大观园的缘起与始末,只有阴差阳错四个字可以讲得贴切。
第一,赵姨娘为贾环讨彩霞事去求贾政,趁机汇报了宝玉已“有了”一个丫头(当指袭人)“二年了”。如此这般略去赵姨娘与贾政之私一段,赵姨娘房内丫环小鹊跑到怡红院报信:“你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此段虽然惜墨如金,赵姨娘与宝玉的矛盾,赵姨娘在贾政面前“点”宝玉的“眼药”得手之势已出。
第二,宝玉临阵磨枪温书,内心其实“深恶此道”,晴雯建议宝玉装病蒙混过关,宝玉与贾政的价值观念的矛盾再次突出。
第三,“金星玻璃”即芳官报告“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晴雯为制造宝玉唬病了的舆论强调此事的严重性,并斥“睡花了眼出去,风摇的树枝儿,错认作人了”之说为“放诌屁”,只准小事化大,无事化有,不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从而惊动了王夫人和贾母——晴雯何尝料到,她将成为很大程度上是由她制造出来的紧张空气的受害者?
第四,贾母从而论述:“如今各处上夜都不小心……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知。”每天只是“吃两口”“睡一觉”“顽一回”,自称“老废物”,生来“享福”(均见第三十九回)的“老寿星”贾母,突然发此恶言,却原来享福的人对服务的人全不信任,主奴阶级矛盾,从来就难以调和。众姐妹“都默无所答”,独探春汇报揭发了下人们设赌与争斗相打之情。贾母就此引申:“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趁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做不出来。”既如此保不住不如此,既保不住不如此就免不得更加如此如此,导致 “何等事做不出来”,这种从苍蝇的前提得出大象的结论来的独特推导逻辑(或反逻辑),在我国也算“传”之长远而且普及的“统”,从正心诚意推导到治国平天下的《大学》之道,遵循的便是这种逻辑。探春的积极汇报导致了令探春痛心疾首的“自杀自灭”,真是动辄走向自己的反面。所以“探春听说,便默然归坐”,她也老实了。
第五,林之孝家的不敢怠慢徇私,“忙至园内传齐人,一一盘查……终不免水落石出”,查出二十多个“赌犯”,其中三个为首的,两个是林之孝的两姨亲家——又是走向反面;另一个是迎春的乳母。搞得大家无趣,全都灰溜溜的。此事暴露了围绕迎春的诸种矛盾,特别是迎春之软弱与邢夫人对迎春、探春所受待遇“不公”之不服气与邢夫人就此事对贾琏、凤姐之不满。邢夫人到迎春面前露骨挑动,矛头直指贾府的“大拿”凤姐及其夫贾琏,暴露出的矛盾就更带有根本的性质了,它牵扯到贾府主要是荣府的管理大权谁属的问题,也牵扯到贾赦贾政两房之间的矛盾。凡此种种,大体上从宝玉装病开始,引起了大观园气候的恶化,构成了抄检的前提性的气氛与背景。
第六,邢夫人自傻大姐处“缴获”了绣春囊,也就是得到了向凤姐的管理权、向贾政王夫人的优势、向贾母对贾政一支的偏宠挑战的炮弹。
第七,邢夫人的不忿影响了迎春乳母的子媳,于是爆发了此子媳与绣桔后来加上司棋的口角,扯出了迎春的财政亏空麻烦,主子间的矛盾演化成奴仆间的矛盾,这也是必然规律。之后探春、平儿(并代表凤姐)介入,宝玉欲为柳家媳妇之妹讨情而未能,事情更成为一团乱麻。还没抄家,天下已经大乱。同时,中间插了一段邢夫人要挟贾琏为她迁挪二百两银子,并点出“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的秘密,使邢夫人向贾府主流派贾母——王夫人——凤姐挑战的形势更加明显和紧张,凤姐与平儿猜疑一通,不得要领,说明凤姐至少在此事上陷于被动招架的地步了。
第八,邢夫人派亲信王善保家的将绣春囊封了送给王夫人,将王夫人的军。素日“遮天盖日” “赫赫扬扬”(邢夫人语)的王熙凤成了嫌疑犯,只剩下跪在王夫人面前申诉辩诬的份儿。王夫人亲自出马抓“勘察”,有意识地安排王善保家的做抄检的先锋大将,凤姐跟着走成了陪同,说明大观园的管理秩序权力秩序出现了异常情势。
第九,王善保家的趁机打晴雯的小报告,使与绣春囊毫无瓜葛的晴雯成为此次整饬风纪的行动的第一个打击重点,直至被逐、屈死。这既反映了晴雯急躁任性,关系学上有问题,更衬出了王善保家的之流对得宠的漂亮丫头的嫉恨已久及袭人的早期铺垫的效应,袭人麝月做人路线的胜利。
第十,晚饭后抄检开始,王善保家的一马当先,“请了凤姐入园”,首先一个遭遇战是在怡红院与晴雯进行了面对面的战斗。
第十一,凤姐提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检抄不得”。薛宝钗处处设防,“一进角门……便命婆子将门锁上”(第六十二回)的必要性、有效性即不战而胜的优越性显现出来了。
第十二,王善保家的自取其辱,挨了探春一个耳光,又被待书抢白一顿,平儿解劝,凤姐服侍探春睡下。她们身为抄检队的成员,又一直是管事的,实际却站在抄检的对立面,看抄检最卖力最冲杀的王善保家的笑话,这种现象着实微妙。
第十三,在惜春家发现了入画的藏物,入画虽有小疵,并无大过,抄检队并未怎样,惜春却一味逐之。惜春的洁身自好的另一面竟是如此残酷、自私、不近情理,也令人瘆得很。原来恶行不一定全部出自恶人,惜春不是恶人,王夫人也不是恶人,但她们的恶行仍然令人触目惊心。而后,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王善保家的一行抄检大观园的最大战果是破获了她自己的外孙女儿司棋箱中藏放的男人用品,暴露了司棋与其表兄的私情。凤姐与凤姐手下的周瑞家的趁机对之狠狠奚落一番,算是凤姐等于此次占下风头的事件中唯一的一点反击。王善保家的自打嘴巴,“只恨没地缝儿钻了进去”。
第十四,绣春囊或同类“淫秽物品”的窝主并没有查出,抄检的这一起因似乎被忘在了一边。毫无牵连完全无辜的晴雯、芳官被逐(回家或出家),虽有小疵但完全与此次抄检重点无涉的司棋特别是入画也落了个被逐的下场。
抄检大观园的前后与过程就是这样错综复杂纵横交叉,像个八卦(更正确地说是以上的十四卦)阵。而作者写得这样头绪分明,入情入理,用简洁的笔墨写出了大观园的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混战,写出了这么多人物的各自的音容怒貌、外表内心,与他们之间的利害恩怨友敌真伪。《红楼梦》写到这里,确实可以说是已经达到了极致,已经写不下去、写下去也超越不过去了。这样的手笔,这样的洞察力和表现力,当令那些把生活简单化、“小儿科”化的小说家、评论家愧死!
很明显,抄检大观园的主导人物是王夫人。一向很有身份、很有“派”又很有修养的王夫人在绣春囊事件上如此紧张激动,如此凶恶反常,不是没有原因。
其一,她受到邢夫人的压力。贾赦为兄,贾政为弟,按道理贾赦应该处处占先。但实际上贾赦邢夫人在荣府处于靠边站的地位。可能是由于贾赦没出息,可能是由于邢夫人没背景(即娘家没势力,从“傻大舅”的行止似可看出邢家的低水平),也可能是由于贾母不喜欢贾赦,或三者兼而有之、三者互为因果;反正荣府的主流派是贾母——王夫人(贾政)——王熙凤(贾琏)。王熙凤虽为贾赦儿媳,但贾琏并非邢夫人所出,而熙凤又是王夫人内侄女,故仍属这一条线。荣府主流派与靠边派的矛盾一直存在,并且大家都对之警惕。所以贾赦讲父母偏心的笑话立即引起贾母的多心与不快。贾赦讨鸳鸯而不得,虽王熙凤闪转腾挪,极尽打太极拳之能事,最后恼羞成怒的贾赦邢夫人仍然把账算到主流派身上,遂借口扇子事件向贾琏发火,“不知拿什么混打一顿,脸上打坏了两处”(第四十八回),邢夫人又忿忿把王熙凤抢白一顿,叫做“嫌隙人有心生嫌隙”(第七十一回),甚至使强人凤姐也“灰心转悲,滚下泪来”。如此等等,王夫人何能独无知觉?王夫人为维护表面上的孝悌齐家、兄弟妯娌之道,就更要尊重邢夫人,要多多让步,何况这次与为贾赦讨鸳鸯不同,邢夫人抓住了“赃证”绣春囊,占了上风头!
其次,王夫人一直受到自己的心病的压力。自从宝玉挨打后袭人向她打了小报告,这块心病她就一直放不下。大伯子(赦)侄子(珍、琏)侄孙(蓉)外甥(薛蟠)的事她可以不管,贾宝玉的生长环境问题事关贾府的前途和她与贾政的晚年命运,她是放在心上的。仕途经济的事有贾政乃至有宝钗湘云袭人向宝玉进言管束,上学的事她也可以基本不问,宝玉的环境净化她要狠抓。宝玉的“下流痴病”可以不管,少女丫头中的“妖精”那是除恶务尽、必须肃清的。万恶淫为首,封建道德的精髓在于反淫防淫,并且只限女性之淫。女性反女性之淫比男性还要激烈,这是有弗洛伊德的依据的。王夫人说:“……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我一生最嫌这样人……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指晴雯)勾引坏了,那还了得!”(第七十四回)这一段话充分说明了她的价值观念,什么轻,什么重,什么(笨笨的)好,什么最嫌(“都没晴雯生得好”),什么要管,什么不管,清清楚楚。王夫人的这种“最嫌”心情,这种“义愤”,充满了道德责任感、家族责任感,她是自以为正气凛然的。
这样,收到邢夫人的“战表”“密件”——封好了的绣春囊以后,王夫人紧张得出奇。她喝令 “平儿出去”,把素日众人喜爱怜惜尊重的平儿的脸面丢到一边,把平儿赶回奴才堆中,立即造成了非常气氛。开始审问凤姐,“泪如雨下,颤声说道”,真是如丧考妣,如临大敌,一副大难临头的真情实感。王夫人的道德意识,也实在够强烈了!真像是查清了绣春囊,就可以令贾府家泰人安,富贵万年!
此后王夫人的举措有两点最为失常。一是她重用邢夫人的心腹王善保家的,用实际上牺牲王熙凤的权威与荣府的正常运行秩序的方法向邢夫人让步,采纳了突然袭击,强行抄检这一非常措施方案,大大败坏了毒化了大观园的安乐气氛,造成了行政管理上、心理上的失调。二是她亲自出马,处理从审讯凤姐到组织抄检、一直到晴雯等丫环的去留这些具体问题,改变了她一向高高在上,全权委托与信任凤姐去办事的状况。她可能以为这样亲自动手才能加强抄检行动的威势,其实她比凤姐更不熟悉情况,更主观刚愎,凭一点先入为主的印象办事,搞得更是一塌糊涂。而且,这样做就更少回旋余地。
我国长期以来逻辑学不甚发达,人们讲话思考不按形式逻辑的起码规则。王夫人先断言绣春囊是贾琏夫妇的,理由是:“……女孩子们是从那里得来?自然是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你们又和气……”又反证曰:“……除了你们小夫小妻,余者老婆子们,要这个何用?”言之凿凿,连“你们和气”也成了有罪推定的论据。幸亏凤姐铁嘴钢牙,思路清楚,据理力申,“依炕沿双膝跪下,含泪诉道”,讲了五条理由,显然比王夫人的论断更讲逻辑。王夫人一听,凤姐的话“大近情理”,便改了口说:“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轻薄至此?不过我气急了,拿了话激你……”又没主见,又常有理,实质仍是被邢夫人“将”昏了头,被绣春囊一个淫字吓酥了胆,自称是“气了个死”。这样沉不住气,动辄丧失理智,由她来管事,实不如精明强悍的王熙凤。及至王善保家的走来,先谗晴雯,与王夫人一拍即合。从人事上看,王善保家的属邢夫人一系,与王夫人并非一宗;从观念上,却能共鸣。王善保家的献抄检之策,道理是“想来谁有这个(绣春囊),断不单只有这个……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是他的”,一口一个“自然”,语言与王夫人一致,逻辑之荒唐也与王夫人不相轩轾。果然王夫人应曰:“这话倒是。若不如此,断不能清的清,白的白。”又出来个“断”字,二人一个腔调,实在是难姊难妹,一样的水平。只是王夫人是主子,而且是大主子,才没挨上探春的嘴巴。
综观全过程,王夫人的表现可称“情况不明决心大,办法不多脾气恶”!于是先传晴雯,一见晴雯的样子便兜头盖脸一阵恶言。作者解释道:“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今既真怒火攻心……”词语上虽然尽量美化软化淡化,仍显现出王夫人的特点。什么“天真烂漫,出于心臆”,换句话说,王夫人一无经验,二无头脑,三无手段,只不过跟着感觉走,乱发脾气,语言讹诈,以势压人。折腾了个天翻地覆,仍然是不清不白,要查的一个没查到,信用袭人而迫害晴雯,更是颠倒黑白,蒙在鼓里。她大概至死也不知道袭人如何与宝玉“同领警幻所训之事”,真是又可笑又可气又可怜。
王熙凤在抄检中扮演的角色值得评说。她精明强悍,两面三刀,“脸酸心硬”“杀伐决断”(第十三回),实际上是贾府特别是荣府的栋梁之材,铁腕人物。探春也厉害,但毕竟是姑娘家,将成为人家的人,又是庶出,理事时既有临时意识又常有后院失火,赵姨娘混闹的干扰。宝钗只是亲戚,志在独善、保身,无意支撑大厦。其余(包括贾母、贾政、王夫人、也包括宝玉),从理家治事的观点看,说穿了都是废物,寄生虫,或干脆是挖墙脚的害虫。当然,王熙凤也有以权谋私,假公济私,弄权玩术,仗势欺人,盛气凌人直至伤天害理的种种恶德恶行。她积怨甚多,不留余地,内内外外欠了不少的账,以致最后锦衣府抄家时,贾家许多罪状与她有关。但毕竟她是唯一的一直掌着权、用着权,也会掌权,会用权,能把一个大家族上上下下、主主奴奴玩转了的人物,对于这样一个复杂的大家族的行政管理,她一直还是胜任的,她甚至还有余力向东府“智力输出”呢,舍王熙凤还有谁能扮演这个运转枢纽的角色?除了暂时的探春、宝钗、李纨三套马车执政——而且这个执政也是由于得到了凤姐平儿主奴的大力支持与谦恭谨让才有可能出台——谁能代替凤姐的管理组织?凤姐一病就一团乱,王夫人一介入就一团大乱,正是从反面证明了王熙凤的价值。

当然,王熙凤又有无法解救的弱点。概括起来,叫做有权无势,有才无德,有聪明无智慧,有宠无戴。
有权无势是说,王熙凤虽然最有实权最能管事,但从身份上地位上看,她当然远远不处在宝塔式的封建家族体制的顶端。贾母、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甚至贾琏从理论上说都是她的上司。权与势的分离使她不可能做更长远更宏大的战略性思考,使她不可能真正对家族对家史负责,使她也免不掉得捞一把且捞一把的临时性、“雇佣”性、盲目性的心态,而有势的某些人,不熟悉情况,又缺乏具体管理、具体办事的经验,只知一味地讲享受、讲排场、安富尊荣,而又勾心斗角、“生事”。这种权与势的分离,实是贾家由盛而衰的一个原因,一个契机。
尤其严重的是,有权无势或多权少势的结果是,一旦发生非常事件——如捡到绣春囊,她就可以降为“催巴儿”(跟班),甚至成为有势者王夫人的审查对象。这造成了贾府管理秩序的不稳定,也造成了王熙凤对自己的命运的掌握不住。
有才无德不必多说,树敌太多,用心太过,最后“力绌失人心”(第一百一十回)是必然的。
有聪明无智慧应归咎于她的文化水平不高,她一味逞强,其实多是小聪明,小苛刻。如玫瑰露茯苓霜事件中,她提出:“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只叫他们垫着瓷瓦子跪在太阳底下,茶饭也别给吃……”水平境界手段都低而又不计后果,有失大家风度,幸得平儿匡正才未成为事实。其实,她这种一人一事有问题便普遍折腾的做法,与抄检大观园的路子完全一致。当然,她能尊重平儿,以及尊重探春宝钗,也说明了她的慧眼识英雄,惺惺惜惺惺。
换一个角度看,宝钗等比她文化高,处事厚道周全,却只是自顾自,她们可肯投入?可愿负责?连平儿的“鸽派”言行也是既有为凤姐“补台”的一面,又有另树自己的形象、背着凤姐买好、实际上更加丑化了凤姐的形象的一面。
有宠无戴的问题是,王熙凤所以在贾府混到炙手可热红里透紫程度,除王家背景、亲上做亲的双层姻亲关系及她本人的才能因素外,主要靠宝塔顶尖人物贾母的宠信。《红楼梦》大量描写了王熙凤在贾母面前的邀宠,特别是她的巧言令色,富有笑料“包袱”的阿谀奉承,常使贾母神清气朗,笑逐颜开,“猴儿,猴儿”地夸凤姐不住。要说这也是悲剧。对下,她是封建管理的全权代表,执行人与监督人;对贾母,她是个弄臣,佞臣,滑稽人,寻开心的“猴子”。
她得到了贾母的宠信,却得不到“平级”“下级”与“靠边派”的拥戴。她自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第五十五回凤姐对平儿说:

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论,咱们有他(探春)这个人帮着,咱们也省些心,于太太的事也有些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头退步。回头看了看,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暗地里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趁着紧溜之中,他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

这话很重要。第一,凤姐想放松一下,保护一下自己,但这又与从严管理的实际需要不一致,也与上面的要求不一致。底下闹出尤二姐事,凤姐哪里“抽身退步”了?可见,放松的愿望与她自身的利益与争强好胜的个性不一致。所以,话虽明白,终是空谈,实行不了的。
第二,她想找个帮手,哪怕暂时分点权出去,以免成为嫉恨的中心,终日烤在火上。这里甚至有几分哀鸣、示弱的味道,以致善良忠顺如平儿者也趁机与凤姐开了开玩笑。
但此时凤姐仍然没有弄清,主要危险来自邢夫人。邢夫人是她的婆婆,对她最为嫉恨。邢夫人靠边她得宠当权,这使邢夫人永远恨得咬牙,所以不论出了什么事都成为邢夫人攻她的炮弹。谁让她当权来着?邢夫人封上绣春囊送给王夫人所以能把王夫人“气了个死”,就因为邢夫人的潜台词是:这就是你们掌权,你的好内侄女掌权的结果!看,大观园的道德风化状况恶劣到了什么地步!人们胡作非为、无法无天到了什么程度?连绣春囊这样大逆不道、十恶不赦、万恶之首的东西都出来了,还有什么坏事出不来?你们不负责谁负责?你们不处置谁处置?
邢夫人是把凤姐与王夫人绑在一起将军的。所以“天真烂漫”的王夫人经不住这一“将”,立即与凤姐平儿划清界限,拿出太太的威严来,将凤姐打成嫌疑犯。这里,或有用话激她的因素,也有讹诈一下诈出个水落石出的懒婆娘的路子,更有认定就是出自琏凤夫妇的武断,尤其有即使凤姐出了问题王夫人也已表现了铁面无私因而能站稳脚跟的哪怕是下意识的自保自卫的意图。八面威风的凤姐一下子只剩下跪诉流泪的份儿!八方肯定的平儿只剩下被喝令出去的份儿!权力秩序的情势,说变就变!何其迅速,何其容易!
即使在出了事,落入被动不利地位、只能跪着哭诉的时刻,凤姐的头脑也比别人清醒,所提方案也比较稳妥。她建议“且平心静气暗暗察访”“胳膊折在袖内”“丫头也太多了……不如趁此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不能说她不支持王夫人整顿风化的决心。她试图把王夫人被邢夫人激起的怒火引到下面——丫头们身上去,化统治者内部的矛盾为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矛盾,而且顾全脸面和影响,采取不那么咋唬的做法,要设法不让“老太太知道”,也可谓用心良苦。盛怒中的王夫人却没有接受她的合理方案,而是采纳了王善保家的“给他们个猛不防,带着人到各处……搜寻”的凶相毕露的方案,搞得鸡飞狗跳,投鼠伤器,阴差阳错而实际上一无所获。
第三部分:前四十回与其后的四十回探春及其他人在抄检中
在抄检大观园中,能够有反抗的表示的只有三人,晴雯、探春、司棋。司棋的表现是“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用沉默表达了一种坚强不屈的血性,其后终于殉情而死,以生命进行了悲壮的抗争。晴雯和探春都采取了以退为进,以毒攻毒,以发展凸现对方的荒谬来寒碜对方的方法表示自己的抗议。晴雯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上尽情一倒……”你不是要抄检吗,我让你抄检个痛快。“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晴雯主动倾箱,堵住了王善保家的嘴。探春则声称“先来搜我的箱柜”“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既然你不尊重我这里,我便第一个迎上去,硬碰硬,干脆把矛盾激化,不允许你一面跑进我的房中对丫头作威作福,一面假模假式地说什么“越性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倒是洗净他们的好法子”。晴雯探春敢于这样用更加极端和激烈的办法来对待极端和激烈的蛮横,当然有一个前提:心中没病,己方没有辫子可抓。司棋不同便只有沉默的份儿。呜呼,如果竖立“抄检大观园纪念像”的话,应该塑这三个人的像。其他人的表现太差!堂堂宝玉,平常倒还略有几句过激的清谈,到了这种场合,噤若寒蝉,为晴雯连一句公平话都不敢说,他能算得上什么“叛逆”?最令人不解的是黛玉,连送宫花把最后一枝送给她她都要大挑其眼的,这时居然一声不吭地接受了抄检,接受了王善保家的从紫鹃房中抄出“宝玉的两副寄名符儿,一副束带上的披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并且“自为得了意”的事实。即使当时她不在场,来不及反应,事后何能不知?何能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她的“孤标傲世”哪里去了?她的“促狭小性”哪里去了?是曹公的疏漏,还是另有奥妙?
其他如迎春、李纨,则死人一般。惜春胆小,比凤姐等还要偏执过激,胆小的人的被动的激烈程度超过了胆大包天的人的主动的激烈,倒也是人性奇观。曹氏传之,功不可没。发现了惜春房中丫环入画藏有贾珍赠给乃兄的物品并听了入画的申诉以后,凤姐已表态如情况属实“倒还可恕”“你且说是谁作接应,我便饶你”,这时作为主子的、占有了入画的劳动的惜春不但不为之求情,反而强调:“嫂子别饶他这次方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人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了他,我也不依……”好一个“我也不依”!这也是铁面无私,“向我开炮”。只是打完了炮,中弹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下属!喊完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她把婢女推下地狱,而自己修行成佛去了。
一花独秀,主子中表现堪称精彩的只有探春,宝玉与黛玉与她比较起来也是黯然无色!她那个要搜就搜我的,“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一针一线他们也没的收藏……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的声明何其尊严!何其带刺!丫头的所有东西她都知道,一针一线也没让他们收藏,果然又歹又毒!潜台词是,你们要搞歹毒的吗,姑娘我比你们还歹毒十倍呢!所以是以歹攻歹,以毒攻毒,挺身保护自己的丫头,“怎么处置,我去自领”,这才是有派的真“主子”呢!相形之下,连凤姐也显得那么渺小。
看来探春的庶出不白庶出,她没有白白付出代价,看来她早已学会了在不利的情况下捍卫自己的尊严。她言语尖刻,说得又狠又准。她读书知理,能一眼判定此次抄检的极不正常的性质与严重后果。她敢于斗争,一个耳光的清脆响声永垂天地。《红楼梦》中整日男男女女吃吃喝喝,哭哭笑笑,本来就少阳刚之气,“抄检大观园”读起来更是令人憋气,幸亏有探春的这个耳光,金声玉振,为抄检的受害者也为读者出了一口鸟气!
此七十四回题曰:“惑奸谗抄检大观园”,“惑奸谗”三字表现了曹氏的鲜明倾向。谁被奸谗惑?当然是王夫人。谁是奸谗?邢夫人,王善保家的是也。再远一点的谗,则是袭人于宝玉挨打后向王夫人的投其所好、抓住要害而又极端虚伪的进言。邢夫人此举与她前不久的“有心生嫌隙”,或可为自己出一点气,实际并无所获,她和贾赦夺不了贾政夫妇的地位与凤姐的权,她们的挑战影响不了贾母对赦、政二支的态度。其结果,只能是使贾府更加混乱、衰微!统治者的内讧中,其实并没有也不可能有胜利者。
王善保家的那副从狗仗人势到得意忘形、到挨了嘴巴、到现世现报的样子,写得不算太深刻,但仍然十分好读。《红楼梦》从整体上是不受善恶报应的观念的束缚的,但具体到赵姨娘、王善保家的这些人,曹雪芹似乎按捺不住要出出她们的洋相。王善保家的闹剧表演的下场,符合民意,值得多读几遍,以为势利恶奴的照妖镜,她们总是要挨耳光与自打耳光的。
薛宝钗最成功,趋利避祸,宝钗确有高明之处。只是这里也有悖论:宝钗的目的是“进入”大观园荣国府,成为其主宰至少是主宰之一,为此她必须远离大观园荣国府。她的独善其身的成功,正说明“兼善”的失败、她赖以生存和荣耀的家族的失败。她的心态与道路依然是贾府衰微过程中的一个现象一个因素。
总之,抄检事件中,没有成功者。无辜的晴雯、司棋、芳官、入画首当其害。王夫人折腾了一场并没查出绣春囊的由来,也不可能收到整顿道德秩序的功效,而是使已经极堕落了的道德秩序益发不可收拾地堕落下去。凤姐受到打击。居住在大观园中的所有年轻人受到打击。邢夫人除了积怨什么也没得到。王善保家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袭人因晴雯事而受到宝玉的怀疑。一阵风狂雨骤之后,只有凋零,只有灰烬,只有凄清与寂寞。
第三部分:前四十回与其后的四十回简单的结论
一、这是一场小题大作的事件。小题大作带来的实际的与心理的伤害性的后果远远超出了绣春囊所能带来的后果与伤害,即使严格遵循“万恶淫为首”的道德准则,也不必采取这种普遍抄检的破坏性极大的手段。
二、这是各种矛盾的集中表现,因此,出这种事又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随着宝玉长大,王夫人为之净化生长环境除“妖精”的决心越来越大,对晴雯芳官等采取铲除措施的时间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贾府主流派与靠边派的对立,势与权的分离,王熙凤日益成为矛盾焦点等等,迟早要酿成事端,绣春囊事件不过一个导火线罢了。而正是这些内部矛盾,使贾府这个百足之虫的“自杀自灭”成为不可避免。
三、“历史……喜欢同人们开玩笑。本来要到这个房间,结果却走进了另一个房间。”(《列宁全集》20卷459页)矛盾激化混乱化的结果只能使打击矛头指向阻力最小的方面。搞来搞去,还是奴才倒霉,不仅晴雯司棋等属于被整肃的奴才倒霉,王善保家的这样凶恶整人的奴才也倒了霉。最后,抄检本身成了目的,没有一个人达到预期的目标。
四、人际关系的恶化与道德秩序的松弛是贾府的两大痼疾。王夫人企图通过坚决打击她心目中的“狐媚子”等与通过尊重邢氏的意见、约束王熙凤等手段来改善人际关系与道德秩序,但是采取莽撞行动的后果是人际关系更加恶化,道德秩序更加混乱。
五、曹雪芹对这些人、这些事、这些错综的关系烂熟于胸,写得头头是道。既写出了整体运动与相互牵连,又写出了各色人的千姿百态。尤其是这一段把一些相对次要的人物如迎春、惜春等写得很充分。不但写出了正常情况下各种人与事的状态,也写出了非常情况下的变态——凤姐收敛,王善保家的大翘尾巴,探春以恶抗恶,王夫人的恶言恶语等。一支笔,两万多字,表达了这样丰富复杂的内容,其信息量当属绝顶。
六、《红楼梦》开宗明义,第一回就通过“石兄”之口宣告:“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红楼梦》的创造性(新奇别致,不借此套)来自它的真实性,不仅有现象的观感的真实,而且有本质的内在(事体情理)的真实,这种事体情理写得愈深刻,就愈有永恒的与普遍的(不拘于朝代年纪)意义。
世界的统一性表现为物质的统一性,也表现为规律的即事体情理的统一性。抄检大观园写的是贾府的一件很具体的家事,但因为它深刻地解剖了与展现了错综的人际关系,便可以给人以更多的启发,更多的咀嚼,更多的滋味。这也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文学完全可能成为生活的教科书,特别是成为“人学”、人际关系学的教科书,只是其“教科书”价值完全不取决于作者的教育读者的意愿和教育人的姿态。
七、抄检大观园是一场悲剧。奸谗之得逞,无辜之受害,探春之悲愤,王夫人之刚愎,凤姐之无奈,以及从总体上看贾家之走向败落,俱足以悲。悲剧的内容却表现为喜剧、闹剧的形式:邢夫人之审傻大姐,王夫人之审凤姐,王善保家的之丑态,周瑞家的之“站干岸儿”,惜春之火上加油,尤氏之“吃心”(多心)挂不住……无不具喜剧闹剧之意味。
八、这是前八十回的一个总结,一个最大的高潮,也可以说是艺术描写的高峰上的高峰,全书的事实上的结尾。正像孔夫子“绝笔于获麟”一样,曹夫子写到大观园的抄检,大可以投笔而叹“谁解其中味”了。余下的事,就让高鹗夫子与此后的没完没结的红学夫子们去续、去评、去争、去回味好了。曹夫子在天之灵有知,能对本人这种初学乍练的评说报以一个眯眯的哂笑吗?
第三部分:前四十回与其后的四十回人生性(1)
人生性是我独出心裁的一个词儿。我们喜欢看一部文学作品,特别是长篇小说,原因说来不过有两条,一是文学性,一是人生性。文学性包括得很多,包括作者才华、作品风格,以及人物描写、情节安排、故事结构、遣词造句、语言运用等等。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都具有人生性,也都具有文学性。文学性也离不开人生。但是有一类作品,看完了之后,能让你感觉到它描述的是活生生的人生,是血淋淋的人生,是充满着血泪又充满了各种美好事物的人生,以至于你会忘记了它是一部小说,忘记了它是一个作家写出来的,而就像面对真实的生活一样。
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例子,清朝就有由于读《红楼梦》得精神病的,这是事实,历史都有记载的,读完《红楼梦》,他就整天惦记林黛玉,整天惦记晴雯、芳官等等,得了精神疾患,于是家里人就把《红楼梦》烧了,患病者就在那儿抢天呼地的:为什么烧了我的林黛玉?为什么烧了我的晴雯?不吃不喝,最后就死了。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的1977年,中国还发生过一件事,还不是《红楼梦》这部书,而是越剧《红楼梦》,有一对青年男女,他们的爱情不是特别顺畅,但也没有碰到太大的问题,看完了越剧《红楼梦》以后太难过了,觉得天下有几个有情人能成眷属?有几个男女爱情能给人带来幸福?爱来爱去最后能得到什么?以致最后双双殉情。当然这是很极端的例子,我们也非常不希望出这种事。但这就说明,《红楼梦》能够给人一种人生的悲凉感、荒谬感和罪恶感,曹雪芹就写到了这种程度!
鲁迅先生说《红楼梦》“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在美丽的一砖一瓦一石一柱之上,在美丽的风景之中,处处透露着悲凉。
《红楼梦》一开始就告诉读者,这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都已经过去了,只剩下了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只剩下了一块石头,是这块石头上记载着这些往事。它先宣布那些人物的已经死亡、消失,再写那些人物,而且从头到尾,中间不断地提醒读者这种死亡和消失,生怕你会忘记这个人物已经死亡了。为什么老在“玉”上做文章?为什么老在“一僧一道”上做文章?就是要告诉读者这个现实世界是虚无的,是转瞬即逝的,一切的美貌都会消失,一切的青春都会淹没,一切的富贵荣华都会无影无踪。我想来想去还是用“悲凉感”这个词儿来描述《红楼梦》好,本来可以用“虚无感”这个词儿,但《红楼梦》又没有真正做到 “虚无”,因为还有一块石头,石头上还有记载,记载中还有故事,而且仍然让人看了之后感觉到是那么悲哀。
记得五十年代我二十多岁的时候,一个食堂的做饭师傅,他就告诉我说他不爱看《红楼梦》,他说不爱看,实际是对《红楼梦》的表扬。因为他说他看《红楼梦》看到荣国府被抄家那一段,实在看不下去,太痛苦了,太难过了,以至于饭都吃不下。
而且,中国的小说一般是教化性的,所以真正写到罪恶,而且又不是真正的特别坏的人的罪恶,并不多。但是《红楼梦》里却充满着罪恶。譬如说贾宝玉,贾宝玉本人就充满着罪恶。一开始就说他辜负了天恩祖德,他也是公子哥儿,同茗烟闹书房的时候,那种强梁,那种不讲道理,见到一个稍微漂亮一点的,不管是男性女性,表现出来的那种轻薄;还有回去的时候叫门,开门慢了一点儿,开门的是袭人,袭人是对他最好的人,他既接受袭人的关爱,接受袭人的引导,而且贾宝玉同袭人还有试云雨情的关系,却仍然照着袭人就是一个 “窝心脚”。再比如说王夫人,她的罪恶就更大了,但王夫人似乎是无懈可击的,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坏人,她是为了维护封建道德,为了维护男女之大防。但王夫人手底下又有多少条人命啊?金钏是被她迫害死的,司棋是被她迫害死的,晴雯是被她迫害死的……所有这些无一不充斥着罪恶感。至于《红楼梦》里的那些男人,那些下三滥的行径,就更充满着罪恶。像贾雨村,刚开始还想搞点 “廉政”,但如果要搞廉政的话他这官就没法做了,经过手底下人对他的 “教育”,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红楼梦》能将罪恶感写到这种程度,正如柳湘莲所言:贾府里除了两个石狮子以外都是不干净的,都是肮脏的。

第三部分:前四十回与其后的四十回人生性(2)
还有就是《红楼梦》所表现的荒谬感,什么事都是事与愿违,特别是几件大事。一个就是为秦可卿办丧事,借着丧事交了钱,捐了官给秦可卿的丈夫贾蓉;又是北静王路祭;又是贾宝玉受到北静王的赏识;轰轰烈烈,将一场丧事变成了一场没落官僚的示威,真是荒谬绝伦,何况秦可卿的死还有诸多可疑之处。贾宝玉挨打也荒谬,贾政打得荒谬,非要把他打死不可。贾母一出来就更热闹,她一句话就让贾政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比他高一级的人出来了,贾政威风就没了。到了搜检大观园,就更加荒谬,为了追查一个淫秽的工艺品搞抄家,闹得整个大观园杀气腾腾,鸡飞狗跳,整个都震撼了,但绣春囊到底是谁的?责任到底是谁的?没有人出来负责。而且王夫人做这件事的时候充满了一种道德责任感,好像维系家国的道德面貌就靠此一举。这就是《红楼梦》所表达的荒谬感。
要是仅仅只有这一面还好说,我们可以认为红楼梦是一部颓废的作品,是一部悲哀的小说,但是不,问题是在充满着悲凉感、屈辱感、荒谬感、罪恶感的同时,又有爱恋感和亲和感。我想了半天,用什么词儿好呢?可以叫依恋,可以叫眷恋。我想《红楼梦》还是讲“爱恋”,因为不管讲多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其中心还是讲“情”,“情”在《红楼梦》里是难分难舍的,比生死还要强烈。贾宝玉毕竟是小说里的中心人物,他不但对林黛玉是充满了情的,而且对其他姐妹也是充满了情的。这种情是真诚的。我无法用道德的观念去分析,说贾宝玉爱情应该专一。他对林黛玉是真情,以至于紫鹃的一句玩笑话引发得他差点儿得了神经病,他对薛宝钗也有情,对史湘云也有情,对晴雯也有情,对袭人也有情,对芳官也有情,对金钏银钏也有情,他见一个, “情”一个,都是为了“性”吗?我想不能这么理解。他对爸爸妈妈奶奶也有情,你能说这种情是假的?空虚的?荒谬的?不错,最后这些 “情”都完了,都没有开出花结出果来,是没有结果的,但又是难分难舍、难以释怀、刻骨铭心的,“到底意难平”。即便最后贾宝玉变成石头了,整个贾府变成石头了,整个世界、整个宇宙灰飞烟灭了,《红楼梦》里的这种爱恋之情依然弥漫在天地间,弥漫在宇宙中。
《红楼梦》会让你觉得是这么亲和,虽然它抽象地说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是虚幻的,一切都是泡影,一切都要毁灭,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但是一进入具体的场面,一切又都是那么可爱:一块儿吃螃蟹,吃螃蟹不是空虚的,有没有螃蟹吃感觉是不一样的;一块儿做诗;一块儿说说笑笑。譬如说“芦雪亭联诗”,简直就是一次青年联欢节,也是一次诗歌节,即便是现在,倘若能够参加这么一次活动也是非常好的,既有美女,又有靓仔,又有美酒,又有烤鹿肉,外面天空飘着大雪,你一句诗,我一句诗,争相联诗,才思敏捷,诗作得非常好。所以说《红楼梦》是充满了生活的魅力。你会觉得空虚,但又觉得这种空虚很值得,因为它不是一开始就空,从空到空,而是无中生有,有再归于无,不是从无到无。从无到无有什么可说的?从无到有,从有到无,有就是无,有最后会变成无。“有”本身是非常可爱的,是值得我们为之付出一切的,是值得为之承担对“无”的种种焦虑和悲哀的。即使感到种种焦虑和悲哀,也能觉得到此世界上走这一趟是值得的。
《红楼梦》就是这样,一方面给人的感觉很荒谬,很空虚,而另一方面,又是很真实的,很值得的。譬如贾宝玉,一个年轻人,体验了那么多爱爱愁愁,“享受”了那么多女孩子对他的情谊,就是活十几岁、二十几岁也是值得的,不一定非得活一百零八岁。还有贾母,刻画得很真实,栩栩如生,很容易为读者接受。这是《红楼梦》的人生性。

第三部分:前四十回与其后的四十回总体性
有很多很好的小说最终只能算是行业小说。武侠小说是行业小说。《儒林外史》也是一部行业小说,写当时读书人的事。再比如农村题材、商业题材、工业题材、环保题材等等都属于行业小说,凡是能够用题材划分的小说,一般都有点行业小说的痕迹,而《红楼梦》是超行业的。不仅如此,《红楼梦》最大的总体性,在于它超越了中国文学自古以来以道德教化为剪裁标准的观念。在这里,善和恶、美和丑,兽性和人性乃至佛性都是结合在一起的。没有回避任何东西。
解放以后,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新红学侧重于从阶级斗争和社会发展的观念去看《红楼梦》,往往把人物分为两类:一类是反封建,一类是封建的鹰犬。前一类是正面人物,如贾宝玉、林黛玉、晴雯等,后一类是维护封建道德和封建秩序的,如贾政、王熙凤、袭人等。自古以来都有认为袭人是奸臣的看法,但产生这一观点的时代就有问题,它所批评的,是袭人没有为贾宝玉守寡,也没有自杀以守住名节,又改嫁了,而且嫁的是一个戏子蒋玉菡,所谓好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所以有的评者就将袭人视为奸臣,这本来就是靠不住的。但是我们细细看来,不管林黛玉还是晴雯,不能说她们没有毛病,她们也有很讨厌的地方。譬如说晴雯,有反封建的一面,但也有维护封建秩序的一面。我们知道,怡红院的丫头是严格分等级的,谁能够做贾宝玉的贴身丫头,谁能够给贾宝玉倒水,谁能够给贾宝玉铺床,谁只能够在院子里扫扫地,谁只能够在门口看看门,都是非常严格的。有一个小丫头没有按照这种次序,过来想给贾宝玉倒杯茶,就使得晴雯大怒,另一个小丫头偷了东西,晴雯对之施行肉体迫害。但我们曾经为贤者讳,为“革命者”讳,老想把晴雯打扮成一个革命者的形象,一个半女侠的形象,从来就不提这些。整个贾府,整个大观园,美和丑就是如此糅合在一块儿。有的人,比如贾琏、贾蓉、薛蟠,他们有些做法就像野兽一样,但是古人还都挺喜欢薛蟠。其实现在也是这样,一个人粗俗不怕,但假如自己承认粗俗,别人就能理解他,原谅他,人性就是这样的。其实刘姥姥也很粗俗,可刘姥姥的粗俗是贾府所需要的,尤其是贾母所需要的。因为贾母经常接触的都是一些上层人物,人五人六的,装模作样的接触得多了,就希望有一个粗俗的人。即使是读者读到薛蟠口中那些低级下流的语言的时候,也觉得很过瘾。本来,世界上有子曰诗云的高雅,也有一张口什么都来的大荤大素。
《红楼梦》这一点尤其难得,在一部爱情小说里居然写了如此多的经世致用的东西,写了如此多的“政”。《红楼梦》有两条线,一条是“情”,感情,一条是“政”,政治。但《红楼梦》具体表现的不是朝廷政治,而是家族政治,家庭行政,有那么多的人情世故。而且曹雪芹一再表现“事、体、情、理”,自古以来中国都强调这些,《红楼梦》也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所以说,《红楼梦》是一部超题材的小说,它有爱情的主线,可政治家也喜欢读,有材料证明慈禧太后就喜欢读《红楼梦》,而且还有批语,只是批语已经找不到了。毛主席也喜欢读,长征中曾经发生过《红楼梦》是否可读的争论,有人对长征中读《红楼梦》进行批斗,但毛主席说可以读。他在《论十大关系》中说,中国对世界的贡献是什么?我们对世界的贡献还是太小了,我们无非就是地大物博,历史悠久,还有一部《红楼梦》。这是我们中国立国的依靠啊,一、地大,二、物博,三、历史悠久,四、《红楼梦》。这是毛主席说的,不是我说的。据说江青也爱读《红楼梦》,她自称是半个红学家。陈伯达也写过几十万字的关于《红楼梦》的文章。
所以说《红楼梦》是一部超题材的作品,如果说这是一部政治书,那说法就更多了。这恰恰反映了文学的一个特点,因为文学的特色不在于开药方,不在于把生活、人生分成一条一条的,再给一条一条的生活和人生开出一条一条的药方。文学的力量在于把生活的状态、生命的状态揭示出来,“横看成岭侧成峰”,文学必定要揭示人生的本质,但提供给人的却永远不是本质,文学要是本质的话就变成哲学了,文学提供给人的永远是剪不断理还乱,永远是纷繁的现象、形象、情感、色彩和声音。而中国的文学作品,能够做到从总体上反映人生的只有《红楼梦》。外国作品中,就我所读过的来讲,能够和《红楼梦》相并提的,不好找。托尔斯泰很伟大,著作比曹雪芹多得多,《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复活》,卷卷是精品。但托尔斯泰在自己精致的天才的笔端,有着过多的取舍,写舞会,写一群贵妇人在说无聊的话,用法语在不断地对话,很精致。但是不像《红楼梦》那样,滋味是如此地难以咂摸,难以拿捏,难以掌握。我个人愿意非常谨慎地低调地说,到现在为止,《红楼梦》是唯一的一部这样的小说:能从总体上逼近人生的一切方面,酸甜苦辣咸、美丑善恶、空无实在、情与政、有趣与无聊、吃喝拉撒睡、生老病死、金木水火土、地水火风等等,全有。

第三部分:前四十回与其后的四十回开放性(1)
《红楼梦》有一种活性,有一种开放性,香港有一个词叫做“动感”,《红楼梦》给人一种动感。这本书本身是活的,让人觉得《红楼梦》就像一棵树,看完了这本书,这棵树就种在心里了,种在脑子里了。然后慢慢地长出枝杈,长出叶子来,开出花来,一夜没见,又开出一朵花来,又一夜没见,又长出一个枝杈来。这样的书非常少。
《红楼梦》的一个最大特点,现在被各派专家所普遍认定的,就是《红楼梦》前八十回是曹雪芹的原作,后四十回是高鹗的续作。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遗憾,因为人们已经找不到最后那四十回的原作了。但是这遗憾又给《红楼梦》带来了很多开放性和活性。为什么呢?既然已考证出《红楼梦》的后四十回是高鹗的续作,不是原作,那么我们读者立刻就增加了信心,我们的专家立刻就增加了信心,立刻就指出后四十回这一点是不对的,那一点是不对的,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那样的。解放以后,大家尤其指责它写到了兰桂齐芳。本来曹雪芹就已经讲了,《红楼梦》的最后结果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为官的当不成官了,有家的家业凋零了,飞鸟各投林,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哪儿像高鹗写的那样,荣国府被抄家以后,后来又还给他们了,贾政又恢复了原来的级别待遇。哪有这事儿?说他写得不对。俞平伯也分析过,说用掉包之计,明明娶的是薛宝钗,但是偏要告诉贾宝玉说是林黛玉,贾宝玉把盖头掀起来以后,才知道不是林黛玉而是薛宝钗。这个写得也是不对的,是不合理的。
对后四十回有各种各样的推测,各种各样的说法,这种现象使我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红楼梦》压根儿就是无法结局、难以结局的。因为前八十回实在是写得太生动了,太繁复了,太复杂了,它的层次太多了,方面太多了,可能性太多了。在这种情况之下,你想把它收拢已经不可能了。曹雪芹也是没有办法控制了,怎么给它结束?怎么给它收拢?要想把它变成一部能收拢的书,前面的线索必须明确,必须有一种封闭式的结构。什么封闭式的结构?譬如说,一件侦探案,一上来是一具女尸,最后弄清楚了,是谁杀了人,中间有四个、五个人都不是凶手,但是你看着都像是,最后真凶出来了。基本上就是从哪儿开始,到哪儿结束,它是封闭式的。再譬如奸臣陷害忠良,把忠臣搞得好不狼狈,但是最后忠臣又翻过身来。《赵氏孤儿》也是最后翻过身来了。原来是你砍我的脑袋,现在变成了我砍你的脑袋了。再或者是才子佳人,已经定了亲了,小姐慧眼识英雄,但是又有很多的坎坷,中间有很多的风波,最后仍然是成功了,男的做了大官,女的封了一品夫人,五男二女,子多孙多,这才结束。可《红楼梦》不行,写出来以后就结尾不了了。世界上许多事都是这样。所以你看,《圣经》一上来就讲世界是怎么制造的。上帝说应有光,所以就出来太阳;上帝说应有水,就出来海、河,上帝说应有陆地,就有了陆地;上帝说应有植物,就有了植物。基本上还是有条有理的,你觉得上帝造世的时候很有章法,很有条理。但是上帝造出世界以后,上帝也管不了了。上帝造出了这么多人,人越繁殖越多,人越活越聪明,还有各种的主义,各种的意识形态,而且人还会杀人,会用刀片杀人,会用毒药杀人,会活埋人,然后有了枪,有了炮,有了导弹,有了原子弹,有了热核武器、化学武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你说这时候上帝怎么办?它管得住谁?
我从《红楼梦》里得到这么一种启示,它是一种开放性的结构,它各种的矛盾,各种的问题,各种的任务,它每一种关系,都有无穷的可能性。尽管曹雪芹在开始的时候,通过金陵十二钗的判词对一些人物作了大概估计,但这个判词本身就是很玄妙的,模棱两可的,是无法让她们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的。有时候我就想,是不是曹雪芹压根儿就没有把这四十回真正写完?这是第一个问题。

第三部分:前四十回与其后的四十回开放性(2)
第二个问题,如果我们现在真找出曹雪芹后四十回来了,假如说,某年某月某日,在哪儿挖掘墓葬,发现了曹雪芹的后四十回,很多问题就都解决了。为什么史湘云也有一个什么麒麟?为什么王熙凤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都解决了。这是不是好事呢?这会不会使《红楼梦》反倒减少了一些魅力呢?当你一切都知道,既知道它从哪儿来,又知道它往哪儿去,而且知道它一步一步怎么走,那你对它的关切是不是反倒减少了呢?命运的吸引力就在于它的不可预知性。当然有些人说命运就像下棋一样,说他能看好几步。对,好几步是能看的,有人看三步,有人看五步,有人能看到十几步。如果他一上来一下子就把这一百二十步全都看完了,那这棋他还用下吗?就不用下了。人活一辈子也是这样,算卦也好,科学预见也好,计算机预测也好,假如一生下来某人就能把他一生的年表制定出来,你一看我这年表,就知道2003年1月19日我要在国家图书馆讲《红楼梦》,最后一直看到哪一年生病,哪一年寿终正寝,还是死于非命,这就没有人生了,是不是?连人生都没有了,还要文学干什么?所以,我们从这后四十回的不可靠,体会到《红楼梦》的开放性。神秘性并不是这本书的弱点。手稿的丢失完全是偶然的,但是现在,它已经变成了一种文化现象,已经合乎天意了,已经是必然的了,已经是《红楼梦》魅力的一部分了。
还有一个奇怪的事儿,是我始终不得其解的。高鹗后四十回已经被读者接受了,已经被历代的读者接受了,后来是胡适、俞平伯这些人才考证出来这是个续作,甚至于是伪作,而不是原本。《红楼梦》能被续四十回,而且续得能被读者普遍接受,这是不合乎情理的,这是不合乎文学的基本常识的。纯情节性的可以续,比如《悲惨世界》之后,就珂赛特这个人物写出一个续集来,这都是有可能的,但《红楼梦》不可以续。最近我听说《红楼梦》的电视剧又在重新拍,说要严格按照曹雪芹的原意拍。我听了之后就相当地紧张。因为就按照后四十回高鹗的续作拍的话,它起码是个东西,如果说按原意拍,可是原意在哪儿呢?你有没有办法请曹雪芹复活,给你这个电视剧当顾问?因此,所谓按原意,就是按你所理解的原意是不是?譬如说是张教授,就按张教授的原意拍,是李教授,就按李教授的原意拍,更可怕的呢,是按八个教授的原意拍,是不是张王吕郑赵钱孙李一共八名教授都是专家,都洞彻曹雪芹的原意,都明白高鹗的胡涂,这八个教授加在一块儿再重新拍《红楼梦》,我怎么觉得这么恐怖呢!我说还不如就按高鹗的拍,因为高鹗至少有个本子在那儿,这是有根据的呀,年代起码比现在更接近曹雪芹。现在有人要改后四十回,要突出刘姥姥的作用。看到后来,刘姥姥一出来,我立刻就感觉到像抗日战争时期的贫农老大妈,遇到好人有难的时候,出来一个老贫农照顾大家,那个味儿就不如高鹗的,高鹗的起码是当年清朝的味儿,可这样一改就有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味儿了。
到现在为止,指责后四十回的种种理论还没有能够完全说服我。譬如对它最大的指责是没有写“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剩下一个贾兰贾桂,兰桂齐芳,而且又是科举拔了头筹等等,好像这样就影响了《红楼梦》的悲剧性。但是我觉得,为什么《红楼梦》是悲剧性的呢?《红楼梦》中真正被人们所关切、被人们所接受的人物是贾兰吗?是贾桂吗?如果说贾宝玉出家了不知所终,如果说林黛玉死了,如果说薛宝钗苦苦守寡,如果说探春远嫁,如果说迎春误嫁中山狼婚姻极不美满而且经常遭遇家庭暴力,那么这种情况下,只有贾兰和贾桂在 “芳”,无非就是这个悲剧的一个纪念,这个悲剧的一个见证。相反,假如说贾府这儿发生了一次断层地震,哗啦一下子全部人都没了,老太太没了,丫鬟也没了,小孩也没了,老的少的全部干净了,那就没有悲剧了。就像研究哪年地球毁灭一样,地球毁灭不是悲剧,它已经毁灭了,谁来悲啊?月亮为地球悲?不可能的。有存在才有悲,没有存在还有什么悲?《红楼梦》的结局给人一种非常悲凉的感觉,绝不会给你一种温暖的感觉,欣欣向荣的感觉。什么人看《红楼梦》专看“兰桂齐芳”?贾宝玉临走了还留了一个种,然后他还作了官,贾宝玉死了就死了吧,只要他子孙还能混个司局级也就行了,我想不会有人这样想的。
还有,说后四十回写林黛玉死的时候不对,哪能那么快就死了?我也想啊,林黛玉她什么时候死才合适呢?底下要写一大堆人的死,这是小说家的大忌。你不能一章死俩啊,一共计划着死三十个,从倒数第十五章开始,一章死俩,那不是小说,那叫机关枪点射啊。如果没有林黛玉的死在前,贾宝玉是出家也好是干什么也好,你不能写贾宝玉也死了。林黛玉死时说,好你个狠心短命的贾宝玉或者怎么样,然后贾宝玉快死的时候说,好你个林妹妹不象话……这是无法处理的。即使作者在事先已经计划好了要怎样写,到时候他也无法处理,他必须拉开,死了之后也还得有点别的事儿。如果一部作品前面写得很全面,有坏事,也有好事,比如元妃省亲,如何地张扬,如何地辉煌。还有过年,过年的时候既有好事也有坏事,家乡收成不好,歉收。但是也有大家一块儿,又唱又吃又喝又玩,吃喝玩乐。写到最后呢?就写死、写哭……任何一本书,假如连着三章都是写哭和死人的话,这本书是卖不出去的了,也没有读者看,自己也写不下去。所以这也是一个非常离奇的事情。就是说,这是高鹗的续作,这也增加了《红楼梦》结构上的一种神秘感。
我没有考据学的工夫,也没有做这方面的学问,我宁愿相信曹雪芹,他是有一些断稿残篇,而高鹗呢,作了一种高级编辑的工作,这个比较能够让人相信。如果说这就是高鹗续作,而且完全违背了作者的原意,这是我的常识所不能接受的。何况还有人做这方面的研究,就是把《红楼梦》的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作语言的定量分析,比如说,他喜欢用哪些语气词,喜欢主谓宾的结构怎样排列,喜欢用哪些定语和状语,有哪些和正常的语法相违背的等等,有人把这些输入计算机进行搜索,搜索的结果,说是后四十回和前八十回没有差别。所以,我觉得后四十回的问题是一个特别有趣的、有魅力的问题,使你老惦记着《红楼梦》,使你老不踏实。有时候我想《红楼梦》就像是人生,对后四十回的讨论就像是对人生的关切,对亲人的关切。不知道后四十回是什么,要是什么都知道,也就没有这种关切,没有这种惦念了啊!

第三部分:前四十回与其后的四十回本体性(1)
《红楼梦》和其他各种书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往往使人忘记了它是一本书,而是将它看作宇宙的本体,人生的本体。
举个例子来说,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内容也很繁复,文字也很多,除了写安娜一家,写安娜和渥仑斯基的婚外情、婚外恋以外,还写了有作家自况在内的列文和吉提,他们的爱情的成功等等。但是,从总体来说,《安娜·卡列尼娜》写的是一个爱情的悲剧,是在宇宙和人生的本体上长出来的一棵树,这棵树的姿态、命运、形状,能够引起读者无限的悲伤、忧思和沉重感,甚至是罪恶感,但这并不是本体本身。《红楼梦》不一样。《红楼梦》虽然写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而且用的笔墨也很多,也被许多人所接受,特别戏剧戏曲,改编《红楼梦》都是突出爱情。但《红楼梦》更多的是表达人生的本身。
再譬如《三国演义》,写得也够全面的。里面人物众多,事件众多,但它只是人生的一个方面,就是所谓乱世英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政治和军事的种种争斗,它是一个“景”,像拉洋片,比如赤壁之战,吕布戏貂蝉,六出祁山等等,一篇又一篇。但是《红楼梦》给人的感觉就不同。怎么不同呢?所谓人生的本体又是什么意思呢?对宇宙,对人生的本体,可以有以下一些说法。
一种是从物质的层面来说,宇宙也好,人生也好,它是由一些最基本的元素所构成的。中国最普通的说法就是“五行”:金、木、水、火、土。印度的说法就是“四大”:地、水、火、风。《红楼梦》没有具体写金木水火土、地水火风,但是它写到了阴阳,写到了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写到了世界的消长变化,写到了世界的永久性。
其次,《红楼梦》写到了生老病死、聚散离合、兴衰荣辱、吉凶祸福、是非功过、善恶曲直。人的一生,生老病死,这是与生俱来的忧患痛苦。生也不容易,老了也很苦,生病不好,死亡也是很痛苦的事情。《红楼梦》里的生老病死很多。一上来就讨论聚散离合问题。林黛玉是喜散不喜聚,贾宝玉是喜聚不喜散。其实这个没有太大的区别,她喜散不喜聚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既然聚完了最后还得散,不如咱们就不聚。实际上她仍然是喜聚,她怕的是聚以后的散。林黛玉是多看了一步棋,意思说现在聚了,待会儿还得散,所以干脆就别聚了。贾宝玉说既然聚了,最好就永远不散。还有探春的远嫁,《红楼梦》也作为非常不幸的事情,这和当时的空间观念有关。《红楼梦》也写到了兴衰荣辱。贾家是名门之后、功臣之后,是贵族,是豪门,是特权阶层当中的人物,但是又没有实权。他们最关心的事情,最担心的事情,而且往往又是无法避免的事情,就是终有衰的那一天。吉凶祸福也是这样,《红楼梦》里还经常出现一些预兆,特别是到后四十回。现在古今中外再找不着一本书,象《红楼梦》一样能够写这么多的生老病死、聚散离合、兴衰荣辱、吉凶祸福。我刚才还提到的是非功过、善恶曲直,这些我不想细谈,因为《红楼梦》并不着重进行道德价值的判定和道德上的歌颂与谴责。虽然里边也有一些比较激烈的话。比如说,通过柳湘莲之口,说贾府里头非常的肮脏,宁国府只有门口的两个石头狮子是干净的。但是这种谴责非常笼统,在写到具体人物时,作家的心情却是非常复杂的。读《红楼梦》的时候,你会感到对人生命运的沧桑体验,其强度甚至于超过了实际生活。
《红楼梦》里有一种宿命论和报应论,这是中国人最普通的对命运的两种感受。这两种感受是并存的,又是对立的。宿命论认为盛极则衰,荣尽则辱,水满则溢,一切都是命,没有道理。贾家被册封,元妃省亲等等,所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忽然又出事了,被抄家了,这是命运,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所谓气数已尽。与此同时又有报应论。就是说每一件坏事都有它的结果,所以贾家的衰败也并不是无迹可求。锦衣卫查抄荣国府的时候,说的那些问题,大部分都和王熙凤的所作所为有关。另外,管理混乱、道德败坏、仗势欺人、逼出人命……什么石呆子的扇子,多浑虫等等,各种低级下流的事情贾府里都有。所以《红楼梦》里既有宿命论,又有报应论,既有宿命感,又有罪恶感。说《红楼梦》有本体性,就是说它充满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它写到了人性的各个方面。从情感上来说,甚至于从审美的角度来说,人生的过程就是一个酸甜苦辣的过程,就是一个感受的过程。在《红楼梦》里,大荤大素,大文大白,大粗大细都有。
那么,为什么说《红楼梦》好像人生的本体一样,好像是宇宙的本体一样呢?我有一个观点,就是本体先于方法,本体产生方法,本体先于价值,本体产生价值。中国文学,一直强调教化传统,所谓不关风化题,纵好也枉然。在道德上,文学作品体现的是一种二元对立的观念,一种是君子,一种是小人,一种是忠臣,一种是奸臣……分得是非常清楚的。《红楼梦》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不急于作先验的价值判断,比较缺少二元对立的色彩,而更多的,是让你知道这样一个家庭,这样一种地位,这样一批人,他们是怎么样生活的,他们的可爱之处在什么地方,他们的令人叹惜之处在什么地方,他们的窝囊无用之处在什么地方,他们的卑劣下作之处在什么地方。《红楼梦》是本体在前,在方法之前,在价值之前,本体先于方法。
所以我有一种说法,我认为《红楼梦》有一种耐方法论性。文学有各种各样不同的方法,不同的流派,用这些方法、这些流派分析《红楼梦》都有收获,都行。什么写实主义,现实主义,甚至历史写实主义,用这些方法来分析《红楼梦》,现在还是非常有成就的。

第三部分:前四十回与其后的四十回本体性(2)
《红楼梦》反映了封建社会的必然灭亡,而贾宝玉要求个性解放,则反映了中国资本主义的萌芽。这种分析完全讲得通的呀,而且都是有根有据,言之成理,非常清楚的。讲典型人物、典型性格、典型环境,这也是非常合适的。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是,贾政是,熙凤、晴雯、探春都是典型,这是现实主义。
魔幻现实主义在《红楼梦》里也有,又是和尚、道士、太虚幻境、青埂峰无稽崖、神瑛侍者、绛珠仙子的故事,又是出生的时候嘴里含着玉,又是这儿一个钗,那儿一个麒麟。
再说象征主义,《红楼梦》里的象征太多了:喝酒行令、抽签抽花神,晴雯抽的是芙蓉,黛玉抽的也是芙蓉,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两人抽的一样?而且都是芙蓉,所以说要在《红楼梦》里找象征,每一个人的姓名都是一个象征。而且我们都已经接受了,不能改了。紫鹃只能叫紫鹃,绝对不能叫红鹃,包括吃的什么样的饭,拿的什么样的灯,穿的什么样的衣服,似乎在日常生活的背后,还有一种深层的意义,这就是象征主义。
再说神秘主义,《红楼梦》有多少神秘?紫鹃拿贾宝玉开玩笑,说林黛玉很快就要被接走了。于是贾宝玉一下就乱了,脑子就昏了,等于是发了一次青春期的癔症,这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的青春期的一种性意识,包括情感上意识流。如果找现在的心理分析专家来分析,我认为完全符合心理分析,完全合乎意识流的过程。
最奇怪的,就是把《红楼梦》当密电码来分析。有这么一个索隐学派,认为《红楼梦》是一部密电码。作者要反清复明,作者有反清复明的思想,写了这么一部小说。索隐学派里的有些是大学问家,如蔡元培。他们的考证非常之多,譬如说袭人,袭人就是龙衣人,是崇祯皇帝;贾宝玉是皇帝的玉玺,他为什么爱舔他那些姐妹脸上的胭脂呢?因为玉玺要不断的蘸红色的印泥……每一件事都有分析。虽然我对索隐派的说法和做法不敢苟同,但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就是《红楼梦》具有一种符号的丰富性,这个符号太丰富了,这个符号的量太大了,而且可以解释。所以索隐的方法也只能用于《红楼梦》,没听说过用索隐的方法来研究别的书。
刚才讲的是方法。还有就是耐价值论,耐价值判断。我们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说,《红楼梦》它同情女人,歌颂女人,好像有点女权的意思。还有,《红楼梦》描写农民。《红楼梦》里真正的农民并不多,除了一个刘姥姥算真正的农民,但起码还有丫鬟。丫鬟从成份上说比主子们好一点,阶级出身比主子们好一点。所以从中国共产党的意识形态价值判断来说,我们完全可以肯定《红楼梦》。毛主席是一个很爱批判已有文化成果的人。他批判武训,批判《水浒》,但是毛主席老说《红楼梦》的好话。
儒释道在《红楼梦》里也都有所表现,而且,对于儒家的东西,如忠君、尊卑、长幼等等,也是歌颂的。从《红楼梦》里,想考证出来反儒家的东西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贾宝玉不喜欢读经,不喜欢做官,主要原因是贾宝玉任性。中国自古以来有两种人,一种人提倡性灵,就像魏晋时那些文人一样,另外一种人提倡仕途经济,要入世,要做事,要做官,要发财,才对得起天恩祖德。但是为了性灵而忘记仕途经济,其实自古以来也是有的。
《红楼梦》在客观上有很多反封建的东西,但是却不能说《红楼梦》的思想本身是有意识的反封建。还有,贾宝玉批判“文死谏、武死战”。连“文死谏、武死战”这么被认为最高的道德,都被贾宝玉批判了,难道还不能证明《红楼梦》反封建吗?其实,贾宝玉批判的目的不是为了反封建,他是在用极左的方法来批判左。他批判“文死谏”,意思是做臣子的不能光顾着自己提意见痛快,最后凭着一腔的愚忠,一腔的热血,撞死在不听劝谏的皇帝面前,却把皇上置于何地呢?用死来证明自己是忠臣,同时不也就证明了皇帝是暴君,是昏君吗?这是假忠。“武死战”也是这样,这话也很有道理,作为武将,应该胜利,死了谁保卫皇帝?这话说得也非常好。他这种批判,并不是真的反封建。至于释道那些思想,确实是真有的虚无,一切归于虚无,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但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又有一种悖论。因为在时间的坐标上,最后色变成空;但是如果把时间坐标放在色当中,色就是五颜六色的,是缤纷灿烂的。色不是空的,色是非常充满吸引力的。色和空是互相背离的。
所以在价值判断上,《红楼梦》也能够容许你有多种的价值判断。喜欢林黛玉,反感薛宝钗,这是解放以后的阶级斗争和反封建的色彩。但是,从清朝开始,喜欢林黛玉的人,多把薛宝钗说成是奸佞、小人,说成是诡诈、虚伪。我想一方面这和人们同情弱者有关系,再一点就是人们看书,特别是看闲书,喜欢性灵型的人,不喜欢一举一动都是非常符合礼教,符合社会规范的人。讨厌规范,喜欢性灵,这是看闲书的人的特色。所以《红楼梦》在价值判断上,在文学创作上给我们的启发也很大。现在写作,譬如说要歌颂真诚的爱情,批判为了金钱的虚伪的爱情,倘若把价值放在前头,反而说不清爱情本身是怎么回事儿了。所以,注重本体的作品,都是把方法和价值看作从本体延伸出来的东西。

第三部分:前四十回与其后的四十回原生性与可比照性
好像世界上无论什么事,都可以从《红楼梦》里找出来比照一下,特别有参照价值。这种参照有时候你会觉得匪夷所思,因为一方面人间的各种事是不断变化的,变动不居的,另一方面其中又有一些不变的东西。《红楼梦》讲的很多事情都合乎事体情理。事体指本体,情理指逻辑。人的职业可以老变,比如说经商,从政,教学,读书还是务农,是可以变化的,但是有些事体情理是不变的,比如说人应该真诚待人,应该精益求精,应该敬业,这些事体情理是不变的。《红楼梦》给人一种百科全书的感觉,一种万物皆备于我的感觉。
举几个例子。比如冷子兴和贾雨村。冷子兴做皮货生意,有钱,但是文墨上差一点。贾雨村又会做诗,又会填词,又会做赋,但是经济实力差一点,所以愿意多接触多合作,这不就是现在所说的企业家和文艺家联姻吗?作协、文联、出版社,想办法和企业建立联系,也是很必要的。而企业可以增加知名度,可以提高人文形象。
再比如秦显家的,很短的不到一天的时间,掌握了厨房的权力,就是茯苓霜玫瑰露那段故事。原来管厨房的柳嫂子被停职反省了,秦显家的到那儿非常兴奋,干了两件事儿。第一件事儿就是查前任柳嫂子的疏忽,第二就是给为她接任厨房起了作用的人送礼物。但后来柳嫂子官复原职,秦显家的就麻烦了,不但没有赚到任何的便宜,还得赶紧自己花钱把送出去的东西补上。这么一个故事,里面简直太精彩了。第一像夺权。1967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各地都夺权,^造**派把图章抢过去,就算夺权了,夺权没几天就军管了,所以权也没有真正夺到。第二,这里也有些为官之道。比如说接受一个新职务,应该先把脚跟儿先站稳一点,那么急着批判前任干吗呀?还没坐稳就批判前任,结果自己也下去了。
再比如说邪教,《红楼梦》里头也有邪教,就是赵姨娘和马道婆。赵姨娘最恨的人是谁呢?贾宝玉。她有一个儿子贾环,没出息,形容猥琐,言语窝囊,心胸狭隘,一无可取。他们恨贾宝玉,就请马道婆做一个小人,把贾宝玉的生辰八字写到上面,往这个小人身上心里扎针,结果贾宝玉就中邪了。
还有一个例子,比照完全是相反的,就是 “扫黄”—— 绣春囊这段。 “扫黄” 的原告就是王善保家的,但是这次扫黄是失败的,扩大了打击面,不辨是非,而且想当然。搜检大观园一事,王夫人认为除了王熙凤,别人断不可能有绣春囊。于是就把王熙凤叫来,而且情况非常严重,整个变了脸,说绣春囊就是王熙凤的,只可能王熙凤和贾琏有,别人不可能有这个。不讲逻辑,不讲查证,也不讲证明,更没有无罪推定,也不允许辩护。用的人又不当,用王善保家的,最后,绣春囊到底是谁的没查出来,却把司棋赶走了,把晴雯赶走了,弄了一个鸡飞狗跳。
还有大字报,《红楼梦》里有小字报,就是揭发贾芸的那些所谓“招揭”。《红楼梦》里还有文艺工作者和宗教工作者,戏班子、尼姑庵。还有生日派对,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那个party开得非常好。还有青年联欢节,诗歌联欢节,“芦雪亭联诗”,一边吃着鹿肉,喝着酒,一边做诗。它还写同性恋,写各种各样的人生,千奇百怪,各种故事都可以在《红楼梦》里找到某种比照,或者是反面的,或者是对比。《红楼梦》写人生的这些东西,生命力这么强,真可谓是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是人生的百科全书。
《红楼梦》还有一个很特殊的命运——外国人基本上不接受。西方人比较容易接受《西游记》,东南亚比较容易接受《三国演义》,认为《三国演义》能够教人们智能。《红楼梦》虽然也有各种的译本,但是大部分人不知道,因为它不是作为阅读书籍而是作为专家研究书籍翻译介绍过去的。而且翻译后的《红楼梦》,无论如何是传达不出原汁原味来的。我有一年到新西兰,看过《红楼梦》的一个译者,中文名字叫闵弗德,送我一本他译的《红楼梦》,我一看王夫人全部是lady Wang,贾母完全是lady Shi ,贾政说 “ladies and gentlemen” ,味道就全变了。文化有它的共性,又有它的不可通约性,你没法找到它的最小公分母,没法化成它的符号。毛主席说,中国有什么了不起?中国就是地大物博,历史悠久,还有一部《红楼梦》。这是将《红楼梦》作为中国的一个特点,既然我们是中国人,我们就应该好好体会《红楼梦》里的人生沧桑,好好体会其中的人生智能吧。

第三部分:前四十回与其后的四十回动人而又扑朔迷离
像我这样一个爱读《红楼梦》却又对“红学”一窍不通的人本来不应对“红学”流派问题置喙。《红楼梦》就够复杂的了,“红学”就更复杂。关于曹雪芹的家世及生平行止,关于曹雪芹是胖还是瘦,肤色偏黑还是偏白的“曹学”研究,似乎像大海里捞针一样既渺茫又艰难却偏偏吸引着学子们的如此兴趣。关于《红楼梦》的版本研究同样令人惊叹。还有“京华何处大观园”的讨论,大观园是不是随园的讨论,肯定者指其必是,怀疑者惑其未必,肯定者、怀疑者与反对者都洋溢着一种热情,似乎大观园原址的确认与开发是一个比勘探石油或查访失散亲人还要令人动心动情牵肠挂肚的大事。
更不要讲索隐学派了。宝玉影射顺治皇帝,通灵影射玉玺,宝玉喜吃胭脂影射玉玺常盖印泥,“爱哥哥”——二哥哥说明宝玉姓爱,爱新觉罗氏也。香菱影射陈圆圆,薛蟠影射吴三桂。袭人即龙衣人影射李自成。晴雯影射史可法。晴是明上加一主字,是说上有明廷偏居南方的主君。整个《红楼梦》是“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蔡元培语),是一部呕心沥血、曲曲折折的反清复明之作。不信的人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信的人越钻越深越分析越有理越研究越有根有据其乐无穷自有天地非庸常人所能体会所可辩驳。
是不是有些考证太琐细甚至太没有意义了?或者是不是可以反唇相讥,一些“新红学派”太缺少做学问的功底与勤劳而满足于《红楼梦》社会意义时代背景的泛论?是不是索隐索出了猜测臆断“强迫观念”的毛病因而离开了文学作品的文学特性走火入魔?抑或拒绝索隐的人是否受了洋理论的影响反而放弃了索隐测字猜谜这一富有中国传统中国特色的心智活动的诱人乐趣?这些问题,笔者都不准备在此文中多谈。问题是,作为一个写小说与读小说的人,面对《红楼梦》这部了不起的小说,不能不想到它在小说文本以外曾经引起至今仍在引起的研究兴趣。除了《红楼梦》,古往今来,东方西方,好小说多矣,却不知道有任何一部其他的小说能这样粘着那么多聪明的、热情的、坚持不懈的——我甚至要说是偏执的考据与索隐的目光。对《红楼梦》的考据与索隐,已经成为一种我国文人的风雅与癖好,成为一种独具中国特色的文化现象。
“红学”如此这般,可以说是有着象征的意义的。《红楼梦》写得是这样真切动人而又扑朔迷离。《红楼梦》的版本又是这样基本一致却又各有千秋,同同异异,妙妙奥奥。《红楼梦》的作者,他的生平与创作,特别是关于这部传之万代的杰作的写作缘起与写作过程留下的资料又是如此之少。这样一个巨大的反差简直是对于读者、对于评家史家出版家的一个挑战,一个嘲弄,简直令万物之灵的人与敝帚自珍的知识分子无法忍受。古往今来,中国有那么多作家作品,中国人知道那么多自己的作家与作品。偏偏是,人们对自己最最喜爱的作品《红楼梦》的有关一切、对它的作者曹雪芹知道得是那么少——如果不是一无所知。这是怎样的遗憾与怎样的吸引、怎样的诱惑!新发现一点关于曹雪芹与《红楼梦》的史料,就像天文学家在茫茫太空发现一颗新星一样地诱人、令人兴奋不已。而这种兴奋,不正是说明我们已知的是多么贫乏得可怜吗?可怜的人们!越是不知就越希望有所知,越是有所知就越证明自己的无知。人类是多么悲壮,多么执拗,多么可喜可叹!这也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呀!
是的,在这一点上,《红楼梦》的一切与我们的宇宙相通汇了。《红楼梦》好比我们的地球,我们的家乡。地球家乡的一切与我们息息相关,我们都知道它却又都不能穷其究里,我们都议论它却又常常莫衷一是、各执一词。至少是谁也不能宣布自己已经完成了终结了铁定了对我们最熟悉的地球——家乡的认识。而有关《红楼梦》、围绕《红楼梦》的一切,那就是地球以外的宇宙空间了。我们正在欢呼人类在认识宇宙空间方面的进展,我们骄傲地称之为新的征服,虽然每一步征服都进一步使我们体会到那未被认识未被征服的领域的辽阔。这也是一种类型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么曹雪芹呢?唯心主义者大概会想到那位很实在的木匠的儿子耶稣的在天之父了。我们希望更多地了解曹雪芹就像教徒希望更多地了解天父一样。也许我们能了解的,和他们能了解的一样多。唯物主义者不相信上帝造物的神话,但在巨大的世界的物质本源特别是人类的惊人的创造力的本源之前,不是也可以赞叹世界是不可以穷尽的、真理是不可以穷尽的吗?

第三部分:前四十回与其后的四十回“干净”的人生百态
一部伟大的书,也是一部并未完成的书,仅此一点就够使多少“多产作家”汗颜!后四十回乃是高鹗先生的续作,我们的考据家做出了这样重大而又极富说服力的、难以驳倒的论断。于是,考证曹氏原意即考证《红楼梦》原本(如果曾经有这样的原本的话)的收尾部分、特别是考证一大批人物的结局又成为“红学”的一个热门。知道了昨天、今天,又知道了“上帝”(曹雪芹于书中的不断暗示),由后人今人们推断往后的发展,这是科学的预见?侦探的推理?命相学的占卜?反正引人入胜。即使一个绝对不相信卜卦的人对于言之滔滔的占卜分析也会姑妄听之乃至一时洗耳恭听,且信且疑。预言的未必可靠并没有降低预言的魅力而是增加了它的魅力。如果预言的准确性如法院的判决书与医院的诊断书,它还会那么吸引人吗?所以,种种关于高鹗写“错”了、关于宝玉“应该”怎样下场熙凤怎样下场的议论就饶有趣味。而当拍摄得十分努力的电视连续剧根据据说的曹氏原意,展示了与高氏续作大相径庭的《红楼梦》结局时,只能令人觉得大煞风景,哭笑不得,甚至令人不忍卒视。电视剧结尾的明明白白破坏了已经广泛流传的高氏后四十回的先入为主,也破坏了曹氏原旨的朦朦胧胧——人们最多只能承认可能有过这样的意图,除了曹雪芹,谁敢做把这意图明晰化的尝试呢?电视剧的结局,又破坏了“没有”结尾的作品所引起的读者与红学家们对于“应有”的结局的无穷遐想与无限关注,更何况即使有了人物命运的大致规定又怎么样?谁能完成沿着这样的规定行进的文学人物的细腻描绘呢?谁能完成艺术的肌体,即不仅有“做什么”而且有“怎么做”呢?电视剧编导怎么有可能与哪怕是高鹗先生媲美?更不要说胜过高氏了。
原书“没有结尾”及后四十回的非原作,已经成为《红楼梦》的一大特点。可能是原稿的佚散,呜呼痛哉!但作为读者与写小说者,我直觉地更愿意相信,作者本来就没有写完。看到《红楼梦》中腰那四十回,我一再地感慨和思索:这部书是写不完的。它太真实,太展开,太繁复,太开阔也太丰富了;它展示了一个真正的世界,它展示了真正的生活;而世界是无法结尾的,生活是无法结尾的,虽然我们可以推测它的开端却无法叙述它的结尾。当然,小说是可以结尾也常常有、多半有结尾的,但那是小说而已。世界冲破了《红楼梦》的小说壳子,《红楼梦》里溢出的是本身的没有尽头的世界。书中不断地用一些诗词谜语酒令预示自己的人物的结局,原因之一就是作者创造出来的这个活生生的巨大世界已经不完全服从作者的驾驭。他的作品已经“成了精”,这个“精”即魔鬼已经从渔夫自海底捞起的瓶中钻了出来,“渔夫”已经管不住它。作者亲手建造的迷宫正使作者本人面临迷路的危险,他需要提醒读者,他更需要提醒他自己。诗词谜语正是这样的指路标。
对于人或者所谓的“上帝”,开始创造进行创造要比完成创造更容易。越是伟大的创造就越不受创造者的驾驭,而不受驾驭、难以完成,甚至无法完成有时便成为创造“成功”的标志。不论是“创造”一场战争、一场革命、一种学说、一种合成材料还是创造一部《红楼梦》这样的小说,都是如此。创造历史就更是如此。富有象征意味的是,在这一点上,《红楼梦》与我们的地球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命相通。我们可以庶几掌握至少是自以为掌握地球的发生,人类的开端与我们自己的出生与成长,我们却难以描绘地球、人类和每一个活着的生命的结局。即使如宗教信徒那样去想象、去信仰造物主的创世,那么,也只能认为世界一经创造出来,“上帝”也就束手无策、无可奈何。曹雪芹对他的大观园、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等等又何尝不是如此?
让我们再做另一种设想:曹雪芹确实已完成了后四十回,这后四十回终于在猴年马月被我们的红学巨匠们考证出来了。对于《红楼梦》这部“亘古奇书”来说,这一定是幸事吗?不论是人物的个性、情感的纠葛,人际矛盾的错综盘结,贾府的兴衰治乱,以及整体与个体的悲凉走向,在前八十回,不是已经发展到了极致了吗?后四十回还能超过前八十回吗?非高则低,超不过前八十回的后四十回就只能是失败的后四十回。“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不但早已预言,而且在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之中渐显端倪,终成暗影。我以为,《红楼梦》其实在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那里已经“完成”了。第七十六回“品笛感凄清”“联诗悲寂寞”,第七十七回晴雯死,芳官出家,最多再加上第七十八回的“痴公子杜撰芙蓉诔”这半回,则是写出了完成后的袅袅余音,如同电影终场以后的画外音与字幕。第七十九、八十回写薛蟠、夏金桂、迎春、香菱的事,已经是只有骨头没有肉更缺少灵气的交代了。这两回不管是不是,反正更“像”高鹗的续作而不是原作,说不定高鹗可以帮助雪芹承受点埋怨呢。为什么在抄检大观园以后还要继续写下去呢?欲“干净”将“干净”而终未“干净”的人生百态、人情万种,不是比“真干净”的“白茫茫大地”更耐人寻味吗?而且,找出这四十回来,将给我们的红学界以多么大的打击!最好也不过如阿波罗号真的登上了月球,看到了一个死寂的星球,毁坏了多少关于嫦娥、吴刚、玉兔、桂树的梦!现在,又有脂批与前四十回暗示的“箭头”导向,又有前四十回正文的精彩绝伦而又扑朔迷离的生活与人物本身的发展势头,又有高鹗氏的在相当程度上已获读者认可的续作,又有红学家或门外汉如鄙人之流的种种猜测议论,这是怎样的对于“红楼梦”和“红楼人物”的命运的切肤关注啊!请问,有哪一个小说家哪一部小说有这样的幸运,有这样的成为永久的与普遍的话题的可能?此时无声胜有声,此书无结束胜有结束。不让《红楼梦》有一个符合标准的结尾乃是最好的结尾,不让它完成是最好的完成。这简直是天意,苍天助“红”!如果说遗憾,这遗憾也与整个人类对世界对人生的遗憾,与“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遗憾共振。正是这种遗憾深化了《红楼梦》的内涵,动人得紧。善哉《红楼梦》之佚去后四十回也。

第三部分:前四十回与其后的四十回清朝的文字狱是可怕的
再说索隐。《红楼梦》不是天书,不是卦书,不是符咒,不是谜语,不是“密电码”,却像天书、像卦书、像符咒、像谜语、像密码一样地吸引着破译与解析。尤其惊人的是,它经受得住这种种解析破译,愈解愈深,愈译愈自成一体,自成一个符号系统。您倒用同样的办法索隐一下别的小说试试。例如索一下“三言二拍”的隐试试!您再也找不着这样“经拉又经拽,经洗又经晒”的文本!
这也是一种丰富性,即使是变了形的丰富性。与中国的一般传统小说不同,《红楼梦》的叙述秩序不是服从于一种线性的因果关系,不是服从于小说家讲故事、吊胃口的需要。它写的不是一个封闭的故事而是一片真生活真情感真经验。它写了那么多生活,那么丰满,那么生动,那么千姿百态,既浑然一体又各自具有各自的独立的生命。它好像一个实行联邦制的国家,好像一个既相对独立又结合一致的集合体、共同体,它并非来自一个胚胎,从胚胎生出第一章,第一章生出第二章,第二章又决定了第三章。那种线性的因果关系派生关系较少需要猜测分析,较少有做出多样的解释的可能。而《红楼梦》的各种人物和事件是多因子多头绪的,既互相影响互为因果互为主从的,又各自独立各自运动各自不知道自己的言行的后果。应该说,它们之间更多的是一种相比较相对映对照衬托反衬的关系,这种关系当然更需要分析也更耐分析。显然,这样写生活比历来的其他小说更加生活得多。作者有意也罢无意也罢,在他的文学写作中突破了因果报应的传统观念与道德教化范式。我们从书中得到的是生活本体是原生的世界而不是按照某种观念与范式再加传统写法所写下来的小说。生活比小说更富有,生活比小说更耐分析。
这种分析也包括对预兆、暗示、隐喻和种种被我国人称之为(不可泄露的)“天机”的分析。分析“发展规律”亦即逻辑是理性科学的特征,分析《红楼梦》的发展逻辑当然也是极好的,或者可以说是更好的。但人不仅有兴趣于科学理性,也有兴趣于天机,否认“天机”的存在未必能成功地消除人们对“天机”的兴趣。中华也罢泰西也罢,都有观天象而察人事的尝试,都有对于预兆、谶语的敬畏或者好奇至少是疑疑惑惑。《红楼梦》既然写得真切丰富,富有时间跨度与沧桑感、浮沉感、命运感,其人其事其章节言语不但具有本身的意义而且具有符号的即预兆的、隐喻的、暗示的意义,也就是必然的了。如果穷根究底,不论是科学主义的或者神秘主义的眼睛,都会发现会觉得人生处处是谜,处处有可以猜到终于不可能猜尽猜透的谜底。《红楼梦》里有真人生,充满着人生,自然也处处是谜。猜谜太过会陷入谜中不能自拔,就像一味读书会陷入本本条条中一样,这也是一种人情之常人误之常。
还有,索隐学派的一大特点是常常对《红楼梦》进行测字拆字的研究。汉字本身的集合性(如形与声的集合,意与意的集合等等)结构性丰富性提供了进行这种或者可以称为智力游戏的拆测字游戏的极大可能。而《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诗词歌赋,谶语谜语,曲词判词,谐意谐音,藏头去尾,可以说把汉字的各个层次(即不仅表意表音本身的)的功能用绝了用尽了。原(元春)应(迎春)叹(探春)息(惜春),实在难以想象是作者无意为之的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宝玉宝钗皆是宝,宝玉黛玉同为玉,当然也不是偶然。咏诗猜谜都有所指,似亦不难看破。有没有至今尚未被完全看破的字、词、句呢,谁知晓?何汉字方块之伟大也,音形义再加内部结构和字与字之间的勾连贯通,“把玩”起来当然是其乐无穷。开篇第一回就讲石头上记刻的这部小说颇可“消愁破闷”“把此一玩”,那么索隐一下,只要不排他、不强人从己,倒也不违破闷与把玩之旨。至于索得是否符合曹氏原意,恐怕就是天晓得的事情了。
我们当然不能忘记曹氏撰写《红楼梦》时的人文环境。清朝的文字狱是可怕的,曹氏要避文字狱就要用许多曲笔。文字狱当然不好,曲笔对于文学倒未必不好。认为绝对自由地肆无忌惮地发泄才能出好文章大概与另一种极端一样荒谬。清代的文字狱中最可怕的文字狱是关于反清复明的罪状之罗织。偏偏索隐派学者要从《红楼梦》字里行间大做反清吊明的文章,愈做愈多,愈做愈津津有味,做起来难以自拔。幸亏雪芹在世时没出这样的索隐者,否则岂不等于碰上了古代“姚文元”,非把曹雪芹索到断头台上不可!这样进行索隐的兴趣,有逆反心理,也有中国旧文人的“闲适”心态在起作用。越严禁反清吊明就越觉得到处是反清吊明的哑谜,就像越怕越有鬼,越防越草木皆兵一样。清后索隐反清,当然就不怕“上税”。解放后,这样搞索隐的人已经少多了,但仍然有,据说贵州一位朋友费了许多年的时间,破译并认定《红楼梦》是一部讲宇宙史地球史的书,他的高论甚为惊人,这里就不引用了。

第三部分:前四十回与其后的四十回知一隅而三隅反的情形
索隐的由来还有另外一方面的“根据”。《红楼梦》第一回,石兄向空空道人为自己的故事做辩护时强调:“……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很好,既然写出了“事体情理”,也就写出了世间诸人诸事的共同性、相通性、普遍性。世界的统一性包括了物质的统一性,也包括了规律、道理、“事体情理”的统一性。人们求知常常有知一隅而三隅反的情形,有由此知彼、因小见大、睹物思人的情形。文学作品中也常常有写一隅而令读者思三隅,写小而出大,写此而令读者思彼的情形。只要这些“举一反三”“由此及彼”不包含着入人于罪的恶意,如姚文元的这方面的功夫手段,那么哪怕是牵强附会的联想也是可以的。何况欣赏就是再创造,就必然加上欣赏者的发挥乃至加工改造借题发挥呢!由《红楼梦》而联系宇宙的历史,由《红楼梦》而联想吊明反清,说明了《红楼梦》包容的“事体情理”以及文字手段的广博性,也说明了论者主观取视与解释的独特与执着。谁知道呢?也许无材补天,锻炼通灵,静极思动,石而玉,玉而人,人而衔玉,从大荒无稽青埂来回大荒无稽青埂去的概括当真通连着某些宇宙史的道理?也许各种曲笔隐喻至少在手段上与清代怀明文人有某点相通之处?反正人为“红楼”立法,立法到了这一步,作者的主观意图如何,反倒不是那么重要的了。我还有这样的切身经验呢,三十四年前的那段公案,拙作《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中有一段林震对槐花的感想,说槐花“比桃李浓馥,比牡丹清雅”。一位前辈作家老师评论说,作者以桃李比喻大众,牡丹比喻上层(大意如此),而以槐花自许,表现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清高。说老实话,读后我实在佩服老前辈的博大精微、敏捷老辣,甚至佩服我自己竟这样深刻,动辄颇有含意。一九八五年西柏林举行的关于笔者的小说的讨论会上,瓦格纳教授分析拙作《悠悠寸草心》里的主人公是理发师,“理发”谐音“立法”;姓唐,唐是过往中国的一个兴盛的国号。因而断言“寸草心”是呼吁通过加强法制来振兴中华,也真是“没了治了”!请看,“红学”的索隐法已经“走向世界”了呢。
当然,从个人情况来说,我的追求在于把《红楼梦》当做小说读,在于对之进行文学的、小说学的即关于该小说的题材、构思、人物、意蕴、语言、风格、手法等方面的探讨。对浩如烟海的“曹学”“版本学”“大观园考据”“拆字”“破谜”……由于本人才疏学浅,实实未敢问津。但文学作品兼具文学之外的属性如社会学、史学、政治经济学、生理心理病理学、民俗学的属性与研究价值,文学作品吸引非文学的研究也就并不奇怪。文学实在很难“回归”到文学就是文学,小说就是小说,别的什么都不是的程度。当然,如果恰恰忘了文学是文学、小说是小说,也着实太惨。《红楼梦》的状况则更特殊,即除了“兴衰史”“理乱书”“阶级斗争史”“情海忏悔录”等性质外,还可以成为“纳兰性德公子传”及“谈禅论道”、“排满革命”之书乃至成为文物成为谜语推背图。我也颇怀疑一些类似“走火入魔”的研究,但即使走火入魔的研究本身,也可以提供一种文化的与文学的研究信息,它本身应该成为合情合理的研究对象而不仅是被嗤之以鼻。
难矣哉,“红学”!你不但要研究不止一个版本的《红楼梦》文本,而且要面对比“红楼”本身不知膨胀了多少倍、枝蔓了多少叉的“红学”。红楼多歧路,思之意黯然!一部小说能引起如此多方面的、有些是千奇百怪的、与一般文学批评大异其趣的研究,哪怕其中包含着骇人的荒谬,这本身就颇值得研究一番,这本身就是绝妙的文化现象、文学现象、小说现象。奇哉“红楼”!书奇,作者奇,研究得也奇!对“红学”的无知也许反而使我们获得一个方便的角度,去思量小说本身、去思量阅读小说的常人心态与常人反应,并以小说本身,以阅读小说的常态作为出发点,去追溯去揣度各种奇异的红学现象。这叫做以常问奇,以常解奇,以常制奇。所以,我讲的这些就不算红学而只能算红学门外的感受。题曰变奏,曰狂想,曰门外,曰妄谈,望能表达伫立于红学前辈前面的惶恐心情,或能有幸得到指教乎?

一般我们称《红楼梦》是部现实主义的著作大致是不差的。因为《红楼梦》的现实主义突破了中国小说的这里姑且称之为“古典主义”吧,尽管大家对这个名词的看法不见得一致。《红楼梦》以前的小说大体遵循着教化的模式,人有善恶邪正,事有前因后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带有教化的模式化色彩。这在小说里常见,诗歌里不明显。这样的小说中的许多人物和事件是被提纯了的。比如说一个人性格豪爽讲义气,人物一出来就是豪爽讲义气的,不管是李逵还是张飞。《红楼梦》中的大量描写给人以纪实的感觉,使人感到曹雪芹确实是在写实,感到他确实有着实在的生活的经验,甚至带着自传的色彩。吃饭、穿衣、看病、饮酒、行令都是实在的生活。也有描写看来没有摆脱传统话本的模式,如写贾雨村与甄士隐手下的丫环娇杏,娇杏慧眼识风尘,对贾雨村一笑,贾雨村发达以后娶她为妻。还有一些描写显然有作者虚构的成分,说成写实则是不可能的。例如红楼二尤虚构成分比较多,戏剧性比较强。
《红楼梦》尽管脍炙人口,但被改编成戏的并不多,改编了的也不甚成功,远不如三国戏、水浒戏、西游戏。水浒戏中大家知道的有《野猪林》《林冲夜奔》《火并王伦》;三国戏就更多了,《群英会》《借东风》《甘露寺》《火烧连营寨》,多得不得了。红楼二尤被编成了戏,它的戏剧性较强,虚构的色彩浓,有不少细节描写失真。如尤二姐吞金自尽,许多科学家认为吞金不会坠破肠胃而死而且死得那样快是不可能的,甚至于不会死。吃一块金子,如果能咽得下去,它就会排泄出来,不会死的。我们中国人有金不能吞的概念,当然金也不是食品啦,所以写了尤二姐吞金。另外尤二姐的性格也不太可能。尤二姐在宁国府的时候是很厉害也很泼辣很风骚的一个女人,贾蓉过来开玩笑,尤二姐把一口槟榔喷吐到贾蓉的脸上,这是很不符合行为规范的。当别人讲到王熙凤如何厉害的时候,她说,我倒要会会她,看她是不是三头六臂。这说明尤二姐有一定的社会经验,对王熙凤并不怵,话里含有一种搏杀意识,有一股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劲头。但后来见到王熙凤呢,变成一个面团了,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连哼一声都不敢,这变化是戏剧性的。
尤三姐的戏剧性就更强,原是一个浪荡的疯丫头,她和贾蓉、贾珍一起吃饭的时候把他们搞得那么狼狈,贾蓉贾珍就是不要脸嘛,厚颜,可在某种意义上说尤三姐脸皮比他们还厚,把他俩给“涮”了。然后尤三姐要嫁给柳湘莲,一瞬之间变成了《女儿经》所要求的那样一个淑女,不苟言笑,行不摇裙笑不露齿,各个方面都达到了最高标准,这不符合人物的实际。尤其是她的自杀,柳湘莲把鸳鸯雌雄剑赠给她作为定情之物,后来柳湘莲悔婚退婚,尤三姐一激动,说我把剑给你,顺势往脖子上一抹,立即倒地,死了。让人看了觉得不太可能,因为自杀也是不容易的。“文革”中有人割断了气管自杀,原先我以为人割断气管会死,其实人死不了,而是在脖子上冒泡儿,三天都不会死。医生有时为了抢救病人还要通过割开气管直接往里输氧。割断动脉人才会死,人的动脉在什么地方?如果没有学过解剖学的话,一刀拉下去,手再一软,人不会立刻就能死,一小时之内死不了。柳湘莲很有武功,他援助薛蟠大战土匪获胜。尤三姐自杀时,湘莲、贾琏两个男性在旁边,他们看着竟连个鱼跃扑救的动作都没有,描写死前挣扎的话一句也没有,宰一只鸡也不能这么容易。再说柳湘莲把剑作为结婚的礼物送给尤三姐,磨得那样锋利,不是作为装饰性的如练武的太极剑那样,而是到了吹毛断玉削铁如泥的程度,这不可思议。这好比我们的一位战斗英雄把盒子枪送给了未婚妻,而且把十二发子弹压进去,再把保险打开,怎么可能呢?但这些都没有关系,作为小说来说是允许的,任何作家都不能对他的每一点描写统统体验一番,曹雪芹不能为写尤二姐吞金自尽而自己吞块金子试试,他也不敢。这是第二类描写。
第三类更重要的是曹雪芹在整个比较客观的描写当中又有一些充满主观色彩的描写。这种充满主观色彩的描写套用现在的说法就是比较浪漫的描写。作者通过贾宝玉表达了对女孩子比较美好的感情,对年轻的女孩子都流露一种特别的爱怜,哪怕被他爱怜的这个人在道德上有许多可指摘之处,也让你觉得她不丑恶。比如说秦可卿,以封建道德的观念她是非常邪恶的,小说运用曲笔如太真呀飞燕呀暗示了这一点。通过王熙凤、贾宝玉、尤氏等人口把秦可卿写得如花似玉,多么善良。这显然不是一个生活的实录,而是高于生活的实在的。又如小说写了王熙凤的残酷阴险毒辣,但她给读者留下的印象也不完全是反面的。她聪明、美丽、明快、办事能力极强。如果王熙凤要在一个好的环境下,她的组织能力领导能力行政能力都会十分出色。她善解人意,有些话粗但有分寸。话粗才能使贾母高兴啊。
作者对众多的女孩子的描写是把她们作为青春的载体、美的载体来写的,从而表达了作者对生活的肯定、对青春的肯定、对美的肯定。对整个大观园环境的描写也充满了一种向往美化留恋的情绪,带有一种理想化的色彩。我们不能说中国的园林中造不出这样一座大观园,但这样一座理想化了的园林,特别是在园林中住的除贾宝玉外是一群十分可爱的女孩子,使它变成了一个理想国。这是相当浪漫的。
这种情绪还表现在对宝玉与黛玉的爱情描写上,对女孩子们的聪明才智的描写上。贾宝玉其实是很聪明的,在大观园快落成的时候贾政带着一些清客,把宝玉也找了来,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给大观园的各个风景点命名,贾宝玉表现十分聪明,言谈话语挥洒自如。那些清客固然是要拍贾政的马屁,同时也确实是对贾宝玉才思的敏捷感到佩服。但贾宝玉和黛玉、宝钗,甚至和宝琴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才情却又往下降了一节,档次低了。要评职称的话贾宝玉算一级,而林黛玉是特级。这样写作者是很有意味的,不但肯定了她们的青春她们的美丽,而且特别肯定了她们的才华。这才华多少有点超常,我们无法用现代人的智力去衡量她们,现代人要学的东西很多,数学、物理、化学、英语,还要读报等等,不能像过去的女孩子那样专心读诗文。以她们开始作诗文的年龄看,林黛玉不过八九岁,薛宝钗十一岁,她们的诗文写得那么好!从这里可以看出浪漫主义,积极的浪漫主义,对人的青春、美貌、智慧、才华、善良的肯定,赞美人的灵秀。另外它也有消极浪漫主义的一面,写了好景不长青春难驻,一切皆出无奈。
对那些非常讲究非常排场一般人不能体验的大户之家的生活,曹雪芹是以炫耀的笔调来写的,工艺品纺织品如何之精美,以致一盘茄子是怎么做出来的都详详细细地告诉刘姥姥,其实据烹饪专家讲如法炮制出的茄子并不好吃。《红楼梦》毕竟不是食谱,雪芹有炫耀之意。以上这些描写都充满了作者主观的色彩、感情的色彩、浪漫的色彩。
此外可以说是第四种笔墨则还有一些完全是幻化的东西,最主要的就是石头。一上来就讲书的来历,宝玉的来历。这个故事实在是太绝了,亦庄亦谐,亦喜亦悲。女娲炼石剩了一块,怎么剩下来的又说不清楚,但注定要剩一块。剩下来是因为这块石头有缺点?还是命该轮到它了?这块石头通了灵气,静极思动要下凡,且是从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而来,没有线索可以追寻。使你觉得这个故事又荒唐又可笑又可悲。这块石头原来的任务是补天,还是很有伟大使命的,但又被丢剩下来不可能去补天了,使你觉得有点悲哀,有点中国知识分子自古以来常有的那种怀才不遇、怨嗟自己的命不好的情绪。自嗟自叹之余它还要下凡,还要经历一番温柔富贵之乡豪华的生活,爱情的生活。
此外还有一个还泪的故事,神瑛侍者给绛珠仙草浇水,因此绛珠仙草下凡以后要成为他的情人,把一生的眼泪都还给他,使你同样觉得荒唐可笑,又十分感人、悲哀,“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愈荒唐愈可悲。
尽管这样的一些篇幅在书中并不多,但有与没有是不一样的,引起的遐想是不一样的。当然百分之百的现实主义也能引起人的遐想,但总不会像现在的效果这样,除了一个真实的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世界以外,让人感到还有一个缥缈的世界,还有一个非常虚空非常荒唐、非人力所能够把握的世界。老子讲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些故事都是从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那个虚空的世界产生出来的,最后又回到那儿去,这里确实包含着一些作者对人生的探索。当然可以说这是消沉的灰色的不可取的,但是这也得慢慢分析,不好笼统地说。
中国的老庄思想主张虚无,但它包含了一面就是叫人们不要去做没有用的事情。在写法上既有写实的现实主义又有虚构的小说家言,既有积极的浪漫主义又有消极的浪漫主义色彩,还有纯然的虚幻,表达了作者的遐思,也引起了读者的感慨。
在作品的调子上它是一个悲剧,作者写得很认真。若是看“脂批”的话,那就更厉害,说写到这儿大哭一场,写到这儿又大哭一场,还说曹雪芹写了多少多少年,一边写一边哭,最后泪尽而逝。曹雪芹也成林黛玉了。但显然它有游戏笔墨,而且作者还十分强调游戏的笔墨,说所写的故事是供人们茶余饭后消愁解闷用的。有些非常严肃非常沉重的事到了他的笔下变得不那么沉重了。比如秦钟之死吧,有点莫名其妙,死因是身体虚弱?还是不讲卫生?写他死的时候两个小鬼带他的魂儿走,他和两个小鬼讲价钱,后来提到了贾宝玉的名字,两个小鬼吓坏了,最后还是死了。
又如晴雯之死,本是非常惨痛的事,令人肝肠寸断,所以贾宝玉写了芙蓉诔来祭祀悼念。晴雯死后变成了花神,专管芙蓉,这是一个小丫头信口胡言,而贾宝玉信以为真。这段描写都是建筑在小丫头的信口胡言上。正在宝玉念叨着祭祀的时候,后边出来一个人,长得和晴雯一样,原来是黛玉,然后就跟她讨论哪个字写得不好,用哪个字更好一些。贾宝玉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的诔文写得不好,姑娘见笑了。接着两人切磋起文字来。把令人肝肠寸断饱和着愤怒和悲哀的事化解成了宝玉黛玉之间有说有笑的关于文字的切磋。
这样的情况在书中还很多,很严肃的事到头来变成了一场戏一个玩笑,甚至于人死也变成一个玩笑。金钏跳井自杀是很残酷很可怕的,宝玉想通过对金钏的妹妹玉钏的好感来弥补自己的内疚,因为金钏的死是由于他和金钏开玩笑,金钏挨了王夫人的耳光而发生的。写到宝玉逗着玉钏去吃莲子羹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在逗着玩,是一对小男女之间的恬恬淡淡嬉嬉笑笑活泼可爱的模样。要是遇到比较认真的读者,看惯了希腊悲剧再看这样的描写甚至会产生反感。
这样一部非常严肃非常沉重的悲剧性的书又常常流露出游戏的色彩,然而我们不能说这些游戏的笔墨削弱了这部书的悲剧性。这好比我们看一个人,如果这个人从早到晚一直在哭的话,这固然是悲剧性的人物;如果我们接触的这个人哭哭笑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悲伤欲绝,一会儿又满不在乎,这也十分不幸。这样看来这部书就呈现出一种我所说的伟大的混沌状态,是现实主义又不是现实主义,是浪漫主义又不是浪漫主义,是幻化的又不是幻化的,是正剧又不是正剧,是游戏又不是游戏,什么成分都有。
曹雪芹那个时候文艺理论并不发达,他也不知道现在的这么多名词儿,这主义那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表现主义、象征主义、达达主义、新潮派、新小说派,他没有受到这些分类学的分割,只是把他自己对人生、对世界的感受浑然一体地表现出来,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怎么表现就怎么表现,这恰恰是作者的优越处。
《红楼梦》写了贾府,写了宝玉、黛玉、宝钗的三角关系,写了贾府主主奴奴的许多人物事件,但对它的解释仍然是很不相同的。比如说毛主席就十分强调《红楼梦》是一部政治小说,一部阶级斗争的小说,前四回就出了多少条人命,小沙弥讲护官符,讲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也巧,我们讲国民党有蒋宋孔陈四大家族,正好也是四个。冷子兴讲贾府大有大的难处,也是有重要内容的政治论断,六十年代我听中央领导同志作报告,引用这话说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大有大的难处”,它们越大越是背的包袱多,内部矛盾也就越大。“东风压倒西风”这句话最早也是林黛玉讲的,薛蟠娶了老婆夏金桂以后两人经常吵架,把香菱也裹在里边,一直吵到薛姨妈、薛宝钗那里,林黛玉听了以后居然对家庭生活发表了这样一种非常入世的、非常煞风景的总结。这不大像是林黛玉讲的,林黛玉本是一个只知作诗谈情的。然而书上确实是这样写的,说大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意思似乎是不是“气管炎(妻管严)”就是“大男子主义”。后来解放以后这些话都被赋予了非常重要的政治内容。“文革”初期我在新疆,我们新疆文艺界的一位老领导喜欢读古书,他因说了“东风压倒西风”是林黛玉说的而被斗得一塌糊涂,说他贬低毛泽东思想。其实这没什么贬低的,只说明毛主席读《红楼梦》独具慧眼,能赋予它丰富的政治内容。毛主席讲《红楼梦》是写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兴衰史,虽然四大家族看不太全(重点写贾家),“兴”也看不太全(兴应写荣国公、宁国公的事,《红楼梦》中有“兴”的印象的只有焦大一人),主要写的是“衰”。贾母自称是老废物,吃口子,玩会子罢了。贾政很认真很正派,但贾政玩不转,没有一件事他能管得了。贾珍、贾琏、贾蓉就是一批偷鸡摸狗、腐化堕落分子。管事的就是王熙凤,确实有能力管事,但她以权谋私,搞私房钱,草菅人命,弄权铁槛寺,玩权弄权,又很狭隘,报复心强。贾宝玉对家庭也没有责任感,也不管事,也是吃喝玩乐而已。连林黛玉都看出来了,或许是女人心细吧,她说我们要这样过下去,寅吃卯粮,入不敷出,早晚有一天这个大户之家就运转不了了。宝玉怎么回答呢?管它呢!不管什么时候没有别人的,也得有咱们俩的。他认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是可以千年万年保持下去的,所以他连想都不想。贾宝玉对贾家来说其实没什么用,我们说他好是从道德的角度来说的,对女孩子比较真诚,不是玩弄式的态度,这要比贾琏他们好一点,但对家庭来说他没有一点积极作用。
另外,读完《红楼梦》以后我不知道贾家是如何运转的,搞不清楚它的运作机制。比如说贾府与货币和商品的关系我就搞不明白,书中没有一处写主子们是如何去买东西的,如林黛玉要上街去买一双袜子,这绝对没有,主子们从来是不去买东西的。那么他们是不是供给制呢?不是,因为他们要搞一点活动是要交钱的。如搞诗社事先要商量好每人出多少钱,为薛宝钗过生日,王熙凤找贾琏商量拿多少钱。王熙凤过生日也是如此,大家出钱,不是拿来就用。这说明不是供给制,是通过货币和商品来运转的,货币的意义就是商品交换的中介嘛。贾家的财产分为官中的东西,即公共财物,和私房。王熙凤有王熙凤自己的钱,贾母也一样有她自己的东西,王熙凤曾通过鸳鸯借过贾母的东西。
还有一段使我不明白的是司棋带一帮人去砸厨房。司棋要吃鸡蛋羹,厨房叫苦,说鸡蛋不够用,连鸡蛋都不够用说明已十分紧张了。厨房不给做,司棋一火来了个打砸抢,带着几个小丫头到厨房劈里啪啦一砸。我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要鸡蛋羹吃是超标准了?如果真是超标准了,那么司棋怎么敢带人去砸呢?司棋也不过是一个奴才,她带人砸完以后厨房里的人怎么没人敢出声?没有敢去告状、没人敢去汇报呢?完全没有监察系统。要都这么砸怎么得了。司棋能砸,那宝玉屋里的丫头袭人、麝月、晴雯、秋纹要红火得多,就更可以砸了,黛玉、宝钗的丫头也都来砸那怎么得了。
厨房的工作是个肥缺,这从柳家的与秦显家的争夺可以看出来。柳五儿的妈妈原来是管厨房的,柳五儿涉嫌偷玫瑰露、茯苓霜,五儿被审查,她妈妈柳家的也被从厨房里赶出来了,换了秦显家的。秦显家的一到厨房就查出来许多亏空,她一面揭露她的前任如何有经济问题,一面给管事的人送礼。刚送完礼,凤姐采纳了平儿的建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点事不值得一提,比这种玫瑰露、茯苓霜大得多的事儿在贾府不知有多少,只不过你不了解罢了,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才是兴旺景象。凤姐宣布大赦,草草了事。柳家的又没事儿了,秦显家的猫咬猪尿泡空欢喜一场,批柳家的没有批倒,夺权一下午。这场戏的描写非常之生动。
有人说社会生活中的事都能从《红楼梦》中找到它们的影子,能有所比附,当然事情不可能完全一样。“文化大革命”中看^造**派夺权,常使我想到秦显家的夺权这一段,抢图章啊,分汽车啊,自己任命自己为主任、副主任啊,没两天一军管又把他们都否掉了。现在作家跟企业家要钱,搞与企业家联姻,又使我想起冷子兴与贾雨村之间的交情,冷子兴是一个皮货商,有钱,经商很有手腕,所以贾雨村很佩服,但冷子兴文墨上差一点儿。贾雨村人很庸俗,但他懂音律、懂平仄、会作诗、会作文,尽管诗也是二流的,于是他们两人就结合起来了。探春她们成立诗社,拉王熙凤参加,王熙凤说你们拉着我干什么?无非是看见我还有几个钱。这也很像现在拉赞助的办法,某文学刊物的评奖委员会主任是某工厂的厂长。我说这话不是不赞成赞助,不赞助就更穷了。
《红楼梦》中的有关贾家的管理、制度、运转的程序、运作的机制我实际上没有弄清楚,但确实能看出问题来——入不敷出,无人负责,主子与主子之间、奴才与奴才之间、主子与奴才之间矛盾重重。
“大有大的难处”在《红楼梦》中也能得到验证,最突出的例子是元春省亲。皇帝格外开恩,允许元春回娘家探望父母。元春回家探望父母不是以女儿的身份,而是以贵妃的身份。贾政对女儿讲话不能直呼“大丫头”,而是说“臣政”如何如何,全是公文的套子。于是贾府为元春省亲修了大观园、省亲别墅,采购了大量物品,采购了文艺工作者小戏子,还采购了小尼姑妙玉,搞得轰轰烈烈,使经济上已经十分亏空的贾家又承担了一次它无法承担的任务。连元春也说他们搞得太奢侈、太糜费了,下不为例。平心而论这是一个矛盾,元春身上体现着君恩,不这样你得罪的不是“大丫头”,而是皇帝老子。只有隆重才能显出气派和威严,但财力上又确实不足。
贾氏家族到底是如何运行如何垮的我们仍然不清楚。对家道的衰微《红楼梦》只给了一些宿命的、哲学的解释,如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登高跌重,万物都是盛极而衰等等。秦可卿死时给王熙凤托梦也讲这个,这等于无解释。尽管作者一再声明《红楼梦》与时事无关,与朝政无涉,但人们仍然能从中悟出一些社会历史的政治的启示。
《红楼梦》最吸引人的、最给人深刻印象的、最集中的是贾宝玉的爱情,这又分几个层次,首先当然是与林黛玉的关系,其次是与薛宝钗的关系,另外宝玉还有泛爱的一面。有人提出爱情主线说:认为贯穿《红楼梦》的主线是宝玉的爱情,有人认为这种说法把《红楼梦》看低了。另有人认为《红楼梦》没有什么主线,是平淡无奇的自然主义小说,写衣食住行、喜怒哀乐等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但它毕竟不是现代的“生活流”小说,写兴衰、写爱怨、写聚散、写生死、写由喜到悲的悲剧过程,还是很有一番迹象可循的。
从表面看《红楼梦》的题材并不重大,比不上《三国演义》《水浒》。《三国演义》写三国鼎立时期的政治军事斗争,写了帝王将相诸多的大人物。《水浒》写农民起义,一直写到朝廷。《红楼梦》则局限在贾府、大观园里,重点是写一些年轻人的生活。
《红楼梦》在题材上呈现出一种整体性,是一种全景式的立体的描写,尽管它写得淡,时间空间的范围不是很宽,但它写得深刻。写了好几百人,写了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包括衣食住行、内心生活、情爱、趣味、各种节目、各种礼仪、婚丧嫁娶等等。《红楼梦》从整体性上反映社会生活要丰富得多,深刻得多,复杂得多,这也造成了对它的题材认识上的众说纷纭。这也是一种混沌。

说《红楼梦》是一部反封建主义的小说不无道理,如书中描写了在婚姻上没有自由选择,造成了宝黛爱情的悲剧。鸳鸯、司棋、晴雯等奴婢的悲惨命运,无疑也是对封建主义的控诉。还反映出一种要求男女平等的意识,焦大酒后骂贾府的主子们“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柳湘莲说除了门前的两个石狮子外贾府上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他们的话几乎把作为封建社会缩影的贾家的丑闻公之于众。但我觉得与其说反封建,还不如说作者忠实于生活,把封建社会生活中的事真实艺术地概括了出来,使我们感知到这种社会制度的腐朽。若简单地把《红楼梦》说成是反封建的小说,那么会有许多地方不好解释,如贾府里奴婢们最怕的就是被赶走,被开除“奴籍”,而主子们对奴婢的最大处罚也是“拉出去配小子”。她们难道不是在爱封建、保封建的吗?这也有可以理解的一面,奴婢们在这里生活至少没有衣食之虞。反封建的思想主要反映在贾宝玉身上,他不接受封建正统观念,看不起“文死谏、武死战”的信条,说文死谏等于说皇帝是昏君;武死战,人在战斗中都要死了,还能守住疆土吗?这当然有点诡辩,是以超极左反极左。另一方面宝玉也从不想解放奴婢,他随袭人到花家去,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就想把人家带回贾府做丫环。连袭人对此都很反感,我一人为奴还不够吗?还想让我们花家的人都成为你们的奴才?宝玉与女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显得很纯情可爱百无禁忌,但他也有崇敬君权的一面,他见北静王时是怎样的受宠若惊啊!这是一个矛盾,他既然崇敬君权,又不能按君王的要求使自己成为封建朝廷的栋梁之才。作者写贾雨村是一个势利小人,原来千方百计削尖了脑袋往贾府里钻,拼命拉关系,后来贾府衰微,他又生怕被沾上。这些写法我们感到作者并没有摆脱儒家的一些观念,正统的观念,修齐治平的观念。《红楼梦》中还有佛禅老庄的思想,色空观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切都是虚无,“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我们确实很难给《红楼梦》的思想归一个类。道家的思想?佛家的思想?存在主义?阶级斗争?民主主义或民主主义的萌芽?我们很难下一个简单明确的结论。因为这部书并不着重表达一种思想、一种价值观念,它着重表达的是一种人生的经验,是一种社会生活、家庭生活、个人生活、感情生活的体验和对这样的经验和体验的种种的慨叹。具体地说每一件事都能说得清清楚楚,晴雯是怎么死的,袭人是怎么上来的,黛玉与宝玉的爱情为什么没有成功,都能说清楚。具体地说一个又一个的人物也还明白。贾宝玉是既可爱又没有多大出息,贾政很正统但实际上不起任何作用,王熙凤既聪明美丽又心黑手辣,这些具体的人也能说清楚。但是作者总体上是个什么态度、什么思想,说不清楚,恐怕作者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批判贾府?批判封建社会?是封建社会的一曲挽歌?悼词?说是一种怀念大概是不错的,却又不是单纯的怀念,怀念中有一声声的叹惜,叹惜中又有一天下着大雪,一边赏雪,一边吃鹿肉喝酒,可以说是大观园诗歌节,大观园美食节,大观园雪花节。寿怡红宴群芳也充满着青春的欢乐。认为大观园里一天到晚只是哭哭啼啼、你宰我我宰你那是不可能的。但《红楼梦》里死人死得非常方便是事实,这一方面反映了当时医疗保健不发达,另一方面反映了当时对人的生命看得不重,对生命不爱护。所以从总体上来分析《红楼梦》的思想是不清楚的。
从结构上看《红楼构》没有结尾,后四十回这桩公案一直争论至今,比较公认的一点是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写的。有的说曹雪芹没有写完,有的说写完后佚散丢掉了,有的说是高鹗的续作,有的说是程伟元的续作,也有人说是高鹗在原稿基础上的续作,在美国有人通过电脑对《红楼梦》进行检索,考证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的关系。更有考证家们指出后四十回不符合作者在前八十回已经透露的发展走向,前边说“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后边却来了个“兰桂齐芳”“家道复初”。前边说王熙凤“一从二令三人木”,“人木”即“休”字,暗示王熙凤最后的结局是被休掉,开除“妻籍”,后边没有这样反映出来而是病死了。前边说探春远嫁,后边写的是远嫁后又回来了。这方面的学问我知之甚少,不做更多的列举了,总之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比较,后四十回不如前八十回精彩这是事实。
《红楼梦》的结构一反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古典小说重视因果关系,注重时间的顺序,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能理得很清楚,是一种线性的结构。拿《水浒传》来说,一百零八好汉怎么上的梁山,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情况,都能说得很清楚,有的是陷在某一官司里,有的是受朋友的牵连,有的是受赃官豪门的迫害,最后都上了梁山。善恶报应,奖善惩恶的因果关系就更清楚。比如在《三国演义》中写一个贵族、军阀失败,必然要写清楚他失败的原因,要么刚愎自用,要么不讲政策,打击面过宽,不善于用贤人,听信谗言。写打了胜仗,因为他的指挥高人一筹,采取了敌人意想不到的军事手段,偷袭、诈降、火攻等等,我们都能讲出这一个情节与那一个情节的关系。但《红楼梦》很难说。如刘姥姥逛大观园,你讲不出许多关系,没有它《红楼梦》仍然存在,当然有与无效果是不一样的。刘姥姥是很有社会经验的一个农民老太太,她获得了一次殊荣,逛了一趟大观园,也出了一通洋相,发表了许多感受,更体现出大观园非凡的景象。一位著名学者、教授认为刘姥姥进大观园能过上一至二日豪华的生活,受到优厚的款待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大观园是不能如此接待这样一个穷老婆子的。我个人感觉这个情节确实像虚构的,带有偶然性、戏剧性,也可从全书中独立出来而不影响全局,然而没有它也会带来一些欠缺。
《红楼梦》许多地方都可独立成章,它可以被切割,这有点像黄金的性质,具有可切割性。《红楼梦》的某些地方也给人以重复之感,吃完了又吃,喝完了又喝,吵完一次架又吵一次架。它的这种似松又紧,既独立又联贯的结构使它呈现出许多与其他小说不同的现象。书中许多人物作者喜欢捉对来写,不是单纯地写一个人。贾宝玉有一块玉,薛宝钗立即有一个金锁,宝玉对金锁。贾宝玉的宝玉是叼在嘴里生而有之,薛宝钗的金锁是癞头和尚送的。史湘云有个麒麟,张道士那儿又有个麒麟。有了薛宝钗还有薛宝琴,有了贾宝玉还有甄宝玉,甄宝玉写得并不怎么样,但它反映了作者的一种心思。宝钗与薛蟠,兄妹俩是那样的不同,宝钗是那么聪明、贤惠、含蓄,而薛蟠却粗鲁、下作,是呆霸王,但他总比贾珍、贾蓉那些人要好一点儿,人呆了容易被别人原谅,傻坏傻坏就稍微可爱一点儿了,又精又坏更令人厌恶。黛玉与宝钗是一个对照,黛玉与晴雯也是。
旧红学中有影子说,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袭人是宝钗的影子。她们的性格类型大致差不多。袭人是比较讨厌的,她自己和宝玉乱七八糟,却跑到王夫人那里去汇报:要注意了!要警惕了!宝玉越来越大,整天和女孩子们混在一起很危险!比较讨厌。至于宝钗是不是像有些同志分析的那么坏,我还没有完全看出来。薛宝钗很会保护自己,不露声色,心眼很多,她是不是有意这么做的呢?现在有一种说法,薛宝钗进贾府,不可能一来就能做二奶奶,因此她就要搞公关,拉选票,取得上边的支持,一步步去达到她的目的,这从书上并没有能看出来,看不出来就更厉害!她对贾宝玉很严肃,最后她对宝二奶奶的位置稳操胜券。
这样,《红楼梦》的人物之间就呈现出一种非常有趣的、也是模模糊糊的不清不楚的映比关系。这方面的例子可以举出很多,贾政和他的哥几个的关系,宝玉的几个姐妹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性格各异,泾渭分明。宝玉的几个丫头也如是,袭人、麝月、五儿、芳官也成一种映比的关系。芳官更带有孩子气,给贾宝玉过完生日之后几个人喝得酩酊大醉,她躺在宝玉的身上就睡着了。芳官是演员,唱戏的,所以又给她起了一个男人的名字——耶律匈奴,还给她起了一个法国名字——金星玻璃,一身三任:芳官,女,演员;耶律匈奴,男,少数民族;金星玻璃,法国人。这也反映了女孩子们生活的寂寞,她们当中不能有个小子裹在里面,而人类生活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需要两性,不能光是男的,也不能全是女的,就由芳官充当一下男性好了,让她穿上男人的服装,穿上少数民族的服装,这从心理学上可以解释的。这是人物之间的对比。故事之间也有对比,同样吟诗,有吟海棠的诗,有吟螃蟹的诗,有吟梅花的诗。《红楼梦》的这些特点增加了它的魅力,包括后四十回的疑案不仅没有丝毫减少,而是愈发增添了它的魅力,就像大自然的魅力、生命的魅力一样,知其发生、发展,尚不知结束。甚至作者曹雪芹本人也是一个谜。


以上所说的《红楼梦》在各方面呈现出的混沌现象说明了什么?我认为这是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在他的人生经验里在他的艺术世界里的迷失。因为他的经验太丰富了,他的体会太丰富了,他写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他走失在自己的人生经验里,走失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他的艺术世界就像一个海一样,就像一个森林一样,谁走进去都要迷失。
古今中外有许多伟大作家,有些作家著作要比曹雪芹多得多,比如说托尔斯泰、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的笔调显得非常亲切非常细致,一次舞会就可以写好几章,人物的肖像写得十分细腻,但最后事情本身总是很清楚的,没有太多的迷失感;巴尔扎克写的人物也很多,要从头到尾看一遍也是十分疲劳的,他的笔像外科医生的解剖刀一样解剖每一个人的心灵,解剖每一个人与其他人的利害关系。曹雪芹其实没有那么细腻地去写每一个人,比如说林黛玉长得什么样?也就那么几句话;他经常用四字一句的熟语套语,简练地写了许多人和事,既有实际经验也有虚构。
读者阅读《红楼梦》的时候也常常有一种迷失感,迷失在它的艺术世界里。迷失以后做出的每一个判断都可能是正确的,但有些个解释又永远不能得到满足的。曹雪芹自己说他的小说大体旨在谈情,但无伤风败俗之意,也无干预时政犯忌的地方。说它是一部爱情小说,说它是生活的百科全书,说它是生活小说,说它的“色空”观念都不能说错。蔡元培先生坚信《红楼梦》是反满的,字里行间充满着反满。这种迷失现象是其他作品所没有的,我们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这些说法,不管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这些说法都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我们说《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书,因为它十分丰富;又是一部混沌的书,因为作者迷失在他的人生经验里,迷失在他的艺术世界里。
第四部分:文学性质的混沌曹雪芹讲到这本书的缘起
《红楼梦》第一回就自我评价,作者曹雪芹讲到这本书的缘起。他说:“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这就提出了两个概念:一个是荒唐,一个是趣味。你光荒唐没有趣味也没有人听你的。那么为什么又荒唐又有趣味呢?这我们底下要研究。他又借空空道人的口评价这本书:“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这个也值得玩味,无朝代纪年可考,是为了不干涉时政。我不说是哪个朝代,尤其不能说是清朝,你一说清朝不是往枪口上撞吗?所以它无朝代纪年可考。从时间上说,它跳出了具体的时间范畴,这是很有趣的一个事情。看得出来,这不是来自西方现代主义的艺术思路,而是中国的小说本身所有的这么一种灵动性。中国人办事不够认真,但中国人脑子特别灵活,这样不行就那样,他总能想出一种方法来,至少在写作上可以办得到。第二他说没有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这也是自我边缘化的意思。小才微善,几个女子,女子在那个社会本来就比男人低一等,而且又是女子的小才微善。不是女王,不是女相,也不是女将军,既不是武则天,也不是花木兰。
这样降格以求,自我边缘化,有什么好处呢?好处就是多一点空间,你如果讲朝廷、讲风俗,讲理朝廷治风俗,讲善政,讲男人,讲大才、大善、巨善,那你任务太重了。你写出来的个个都如周公、孔子,如尧舜,如赢政,那要怎么写?曹雪芹写不了。可能有人写得了。
第一回还有一些自我评价,说此书不过是“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这也很有意思,“大旨谈情”,只是谈点爱情,当然他没有“爱情”这个词儿。“实录其事”,这和前边的“虽近荒唐”有一点矛盾,我们底下再说。最后,“并无伤时骂世之旨”,再一次声明:第一,没有伤时,就是没有对社会的不满,没有对那个时代、朝代的不满;第二,没有“一味淫邀艳约”,就是不属于扫黄打非对象。
然而最关键的《红楼梦》的自我评价,我觉得还是那几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你很难再找到这么短又这么到位的几句话,二十个字,来对自己的书进行评价。

第四部分:文学性质的混沌小说与荒唐言(1)
一个是人生的荒唐感。我说人生感,没说人生观。因为很难说《红楼梦》里头宣传了人生的一种观点,一种理论,一种信仰。但是他有很多的感慨,而且把这个人生感慨写到了极限,写到了极致。这里有人生本身的荒唐,这里我暂时不谈。更重要的是由于小说,他选择了小说这样一个形式,而小说本身就有几分荒唐。
我们不妨讨论一下中国和西洋对“小说”的解释。《辞源》上讲,“小说”最早见于《庄子》。庄子说: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就是说,小说是些浅薄琐屑的言论。所以庄子说,你用这个小说来说些比较大的事情,那距离太远了。还有一个材料也很好玩,《汉书·艺文志》将小说列为九流十家之末。我们讲三教九流嘛,起码是维持生存的一种手段。那时候也称小说家。小说家是九流之末,不但是臭老九,而且是臭老九里头最低的一种。《汉书·艺文志》说:“小说家之流,盖出于稗官。”稗官就是小官儿,像稗子一样的,不是稻子,不是谷子,是稗子,稗子苗,它不成材的。街谈巷议,道听途说,所谓稗官野史,到后来把它发展成引车卖浆之流。从中国古人的眼光来说,这个小说家是最低的。官儿大了是不能写小说的,写了小说也是不能作大官儿的。它更多的是一种民间性,而且是一种城市性,“街谈巷议”,它不是田头,不是村头,也不是河边。
但到了汉朝呢,那个桓谭又说:“小说,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就是说小说虽然是一些稗官野史,道听途说、街谈巷议的不经之言,但是里边也能牵扯到一个人的修身和齐家,家庭关系呀,孝悌忠信呀,也有“可观之辞”,也有两下子。小说在末流之中,靠自己的贡献吧,引起了社会的一点点重视。清朝罗浮居士写过一本书,叫作《蜃楼志序》,所谓海市蜃楼,他说:“小说者何,别乎大言言之也”,就是说,它不是“大言”,“一言乎小”。第一是小,“则凡天经地义,治国化民与夫汉儒之羽翼经传,宋儒之正心诚意,概勿讲焉”,这里不讲经传,不讲正心诚意,不讲治国化民,所以它是小。第二、“一言乎说”,它不是文,它是说,更加口语化的,“则凡迁、固之瑰玮博丽,子云、相如之异曲同工,与夫艳富、辩裁、清婉之殊科,宗经、原道、辨骚之异制,概勿道焉”,就是那种比较非常文雅的、非常经典的东西,它没有。就是说,它没有特别重大的内容,也没有那种经典性,“其事为家人父子日用饮食往来酬酢之细故,是以谓之小;其辞为一方一隅男女琐碎之闲谈,是以谓之说。然则,最浅易、最明白者,乃小说之正宗也……《大雅》犹多隙漏,复何讥于自《郐》以下乎!”意思就是说,它是比较通俗的。当然这只是一方面的说法。
我们马上就可以找到另一面的说法。比如梁启超,他就认为小说特别重要,“兴一国之政治者,先兴一国之小说;兴一国之经济者,先兴一国之小说;兴一国之风俗者,先兴一国之小说”。就是不管什么事,先从小说开始,要改革社会,你小说写出理想的社会来;要改革家庭,你写出理想的家庭来;要改革市场,你写出理想的市场来。我们还知道鲁迅的说法,鲁迅说他辍医转文,是为了拯救、疗救所谓国民的灵魂。这些说法也都是非常重要的。
但是它起码有这一面,就是“小”和“说”。它有一定的边缘性。大概在十几年以前吧,我们有几个评论家,当时就抨击,说现在小说都喜欢写些小东西,写的都是小猫小狗,小男小女,小花小草,小屋小河,小这个小那个。我当时对他们的抨击不太赞成,我就提醒他们说,还有一小,小说,我们要改革这几个“小”呀,首先要把小说改成“大说”,以后不许写小说,写大说,那么一上来就不是小猫小狗,一上来就是国家的命运,社会的前途,人类的未来。几个评论家的抨击,反映了中国对小说的另一种观念。
那么曹雪芹呢,他选择了写小说。这本身就是荒唐。他不阐述四书五经,不写策论,不写《出师表》,不写《过秦论》,而写什么贾宝玉呀,林黛玉呀,这就是荒唐嘛。因为正经一个大男人读书识字,不好好干大事,你写小说干什么,这就是荒唐。这种荒唐本身就是它所描写的女娲补天无材入选,把这块石头变成一块顽石,被淘汰下来。属于被社会的主流所淘汰的,所搁置的,所闲置的,属于一个废物,无用的,多余的。中国式的所谓多余的人。这是中国人对小说的观念。

第四部分:文学性质的混沌小说与荒唐言(2)
外国人对小说的观念,我也查了很多资料,也很有意思。英语的构词和我们汉语不一样,我们构词都是这样的,比如说牛,小牛、奶牛、乳牛、公牛、水牛,以牛为基础。我们一定要弄清楚,它首先是牛。比如羊,山羊、绵羊、羔羊。我们就是这样构词的,所以我们说小说,就有长篇小说、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微型小说、小小说等。可是英美没有这种构词方法,绵羊是Sheep,小山羊是Goat,它们之间没有什么固定的关系。短篇小说——Short story ,长篇小说——Novel。中篇小说,英语没有这个词儿。但它有个词比较接近咱们的小说,就是Fiction。Fiction主要意思是指虚构,它有虚构的,想像的,也有荒唐的意思。Fiction 也有谎言的意思,这是谎言,这是假的,所以欧美人侧重的地方,他们重视的是Fiction ,虚构的意思。我觉得这也挺好玩,你从一个字的选择上可以看出一种文化的特色。外国人注重的是认知判断,他富有实证主义的传统,任何一个东西,他先弄清楚,就像咱们那个选择题似的,True还是False,是对的还是假的。 Fiction侧重于它是虚构的,它不是报导,不是新闻,不是纪录,不是传记,它是虚构的。外国人这种判断也给自己造成了麻烦。我看那个《大美百科全书》,美国百科全书,它解释说Fiction有时候在一些本来是实录的东西里面,也有Fiction的因素。比如说历史小说,传记小说,但是历史和小说,传记和小说这本身是非常矛盾的,所以它又出了一个Nonfiction,就是非虚构的,甚至有人把它翻译成非小说的,非小说的小说,非虚构的小说,这是它碰到的矛盾。中国人注重的,汉语注重的,真的、假的都在其次,注意的是价值判断,特别是它的道德价值,是大还是小,你这是小意思、小东西,不屑一顾,所以不管从哪一个观点来看呢,曹雪芹写小说本身它是荒唐的。这本身就是一个荒唐的选择。
那么其次他在这部小说里头,他一方面说是据实写来,而且常常还用两个词,一个叫事迹原委,不敢穿凿,一个叫事体情理。事迹原委,就是它的因果关系,在发展的链条上它的发展的过程,很认真的,而且它是符合这种事体情理的,就是符合现实的逻辑,符合社会生活、家庭生活、个人生活的逻辑。但是另一面呢,中国人没有那么多主义,说我是现实主义者,我是浪漫主义者,我是象征主义者,我是神秘主义者,我是印象主义者,它没有。他一边写一边抡,一边写一边随时出现各种的幻影,幻想,虚构,想像。譬如说吧,你说他是写实的,里头又有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又有太虚幻境、警幻仙子,显然不是写实的;还有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的这段关系,而且绛珠仙子是要来还泪的,这是非常美的一些故事。还有呢,让你最糊涂的就是这贾宝玉一生出来嘴里衔着一块玉,这让你百思不得其解。这一块玉已经够麻烦的了,又出来个薛宝钗的金锁,而薛宝钗的金锁又不是胎里带的,癞头和尚送的。有了这个金锁已经麻烦了,又出来史湘云的麒麟。这些东西你弄不清楚,你觉得他是信口而来,但是它的重要的情节就在这个上面。这个玉本身既是他的一个系命符,又是他的原形。他原来就是一块石头,石头变成一块玉。
我非常佩服胡适先生的学问、成就,可是我看胡适对《红楼梦》的评价,看完了我就特别难受,不相信这是胡适写的。胡适他说:“《红楼梦》算什么写实的著作,就冲它的这个衔玉而生这种乱七八糟的描写,这算什么好作品。”唉呀,我就觉得咱们这个胡适博士呀,他学科学的,他是从妇产科学的观点来要求《红楼梦》的呀,他要求产科医院有个记录,那么到现在为止,我不知道有这个记录,但是也可能有,全世界有没有这个记录:就是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嘴里头含着一点什么,不是玉,哪怕是含着一粒沙子,或者是……这可能吗?子宫里头有胎儿,胎儿嘴里含着某种元素,假冒伪劣也可以,一个他批评这个;一个就是他批评曹雪芹缺少良好的教育,如果曹雪芹也是大学的博士的话,他还写的成《红楼梦》吗?他倒是可以当博导,有教授之称,甚或是终身教授,但他写不成《红楼梦》。
有时候一些随随便便的描写,它给你一种非现实的感觉,这种非现实的感觉有时候让你毛骨悚然。很少有人评论这一段,但是我每看这一段我都毛骨悚然,就是刘姥姥二进大观园。那一章的题目,第三十九回,那一回的题目叫做“村姥姥是信口开合,情哥哥偏寻根究底”,这个刘姥姥就讲下着大雪,突然听见我放的柴火在那儿哗啦哗啦地响。我想这么早的天,刚刚天色微明,谁在偷我的柴火了。说我看谁来偷我的柴火了,我一看一个小女孩,一个很漂亮的十几岁的小女孩。她一说是一个小女孩,这个贾宝玉一下子就来神了。可是就说到这个的时候呢,一阵声音,一问,说“走了水了”,即失火了。别讲了,不要再讲这个故事了。说你看一讲柴火这都失火了,于是刘姥姥就又信口开河讲别的故事。

第四部分:文学性质的混沌小说与荒唐言(3)
我到现在为止,我没看到任何人分析这段描写,可是这段描写我看到这儿,始终有一种恐怖感。贾母很重视这件事,虽然别人说不要惊动了老太太,那个火没着起来。这带有预演的性质,因为后来它着起来了。但是贾母说赶紧到火神庙里头去烧香吧,去祭奠吧,贾母也很恐惧。然后底下刘姥姥又胡纂别的事情,和刚才讲的事情简直分不开了。但是贾宝玉听到一个女孩来拿柴火他就感兴趣,他穷追不舍。他就又去追问这个刘姥姥,这个女孩是谁?刘姥姥说这个女孩叫茗玉(另一种版本是若玉,更神了。)这就绝了,这刘姥姥文化很低的,很糙的一个人,她怎么一下子给起出个名字来叫茗玉?这茗玉很雅啊,而且很神妙啊!模糊处理,大写意。那么她这个时候说茗玉,和她在没有着火,没有走水以前她要讲的故事是不是一个故事?没有人知道,因为她正在讲那个故事的时候,说不许说了。这样一种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是不可思议的。它究竟有什么含义?没有什么含义。类似的问题还多得很。
很多人喜欢看《红楼梦》,很多人对这个《红楼梦》的故事都耳熟能详,对林妹妹、二哥哥的故事都耳熟能详。另外一个方面,里面有大量的情节,这些情节使你感到惊疑,使你感到不安,甚至使你感到恐怖。我顺手随便举几个例子,譬如说薛宝钗到底有什么病,说她从胎里带着热毒,所以要吃“冷香丸”。这个薛宝钗在这里头,按现在这个心理学的要求,她最健康的,她各个方面的表现是最有控制的,非常理性,非常健康,那她薛宝钗到底有什么病呢?那“冷香丸”吃了以后是干什么的?她到底是哪热呀?而且这里还有一个对比的描写,她吃的那些都是用各种的花,好像有点儿花粉素的意思,薛宝钗吃的都是高级花粉素,所以她身上有香味儿,可是林黛玉不吃任何的花粉素,身上也有香味儿。林黛玉还讽刺说,我没有人给我配那些药吃,这是林黛玉的话。薛宝钗到底什么病,弄不清。秦可卿到底是什么病更弄不清。
因为许许多多非常细小的情节,我有时候就胡思乱想,我想薛宝钗如果有病,无非就是性冷淡,你看不出任何迹象,她有其它的毛病,SARS也不像。再比如说贾宝玉,还有一个甄宝玉,这个甄宝玉到底是干吗的呀?是甄(真)宝玉呀,还是贾(假)宝玉?而且是照镜子照出来的,贾宝玉睡午觉看着镜子,然后就梦到一个甄(真)宝玉。但是这又很重要,一上来就写甄(真)宝玉,最后结局又扯到甄(真)宝玉。所以这种荒唐呢,既是小说形式本身它的社会地位,它的没有地位所决定的,又是这个小说里面的内容,这些情节链条上的不衔接,或者作者独特的用心不被理解所造成的。所以你觉得它是一个荒唐事。
当然最大的荒唐呢,还是人生的荒唐。它这里头所要描写的,我说它达到的极限。中国人是不喜欢想这些问题的,就是说所谓好、了、空、无,所谓生、老、病、死,但所有的人都面对这个问题。你从你出生的第一天起,你就面对一个问题,就是你是会死亡的。生命的过程就是一个走向死亡的过程,通向死亡的过程。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你不会死,就是你不是活的,你没有这条命你当然就不会死,你本来就是一块石头。中国的习惯不谈这个,孔夫子说未知生安知死,这个也是一个很健康的态度。你没事坐到这儿研究,死后怎么样,二百年以后怎么样,两千年以后怎么样,二百万年以后怎么样,两亿年以后怎么样?你想多了你会想疯的。深圳有一个作家,说这个是不能想的,想了以后,脑仁儿疼。
所以中国还有一个说法叫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就是我们只在长宽高目前的这个空间里。所以中国的神学并不发达,宗教并不发达,它不赞成人去想这些终极的东西,但是它又面对着这个东西,生老病死,生驻坏灭,这是佛家的另一个说法。所以这是人生的所谓无常这个观念,人生的无常。它里头的《好了歌》讲的就是这个意思。你现在虽然是青春年少,但你再过几十年你就老了。你现在虽然非常富有,但是你中间出了个什么事,你一下子变成了赤贫了。你现在两人是蜜里调油,关系非常好,又出了个什么事以后,又各自奔东西了。所以他什么东西都不相信,这是一种荒唐。
第二种荒唐,对于曹雪芹来说非常重要的是家庭的这种亲情的荒唐,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的荒唐。中国人是最重视家庭的,中国人最欣赏的就是一个大家庭,父慈子孝,兄弟也团结,情似手足,就这样的。但实际上家庭里头又是充满了各种的虚伪、欺诈,就是一个家里头你骗我我骗你,这个东西也是一种荒唐。特别是这样一个大家庭,除了亲情的荒唐以外,还有一个家道的荒唐。这个家道由盛而衰,由繁花似锦、烈火烹油,到最后是彻底完蛋,彻底毁灭,这也是一种荒唐。所以这里头呢,就是把人生的荒唐能够说得这么多,而且说得这样刺心刺骨,是不是?贾宝玉才十几岁,他也没得癌症,但是他整天想的就是这些东西。再过多少年这些花容月貌见不到了;再过多少年,妹妹们姐姐们都见不到了;再过多少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上哪儿去了;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现在咱们干脆一下都死了算了。人呢,想到死亡的时候,他有一种悲剧感,想到死亡的时候他有一种无奈,这都是可以理解的。说干脆我就从早到晚这么想,或者我从十六岁十五岁我就开始说算了吧,不用再活了。这也有点奇特,本身就有点荒唐,这是对于人生的荒唐的一种荒唐的态度。

第四部分:文学性质的混沌人生与辛酸泪(1)
我刚才讲到小说与荒唐言,第二个问题是人生与辛酸泪。其实人生的荒唐感就是一种辛酸感,那么除了这些辛酸以外,我觉着《红楼梦》里头呢,还有一个特殊的辛酸,它是一种价值的失落。就是说问题不在于个体的生命有终结的那一天,有死亡的那一天,问题是只要你的生活有一个追求有一个价值,那么就是说你要考虑的是你有生之年,你活得是有意义的,是有价值的。所以自古以来,古今中外,都有很多哲人来讲人生所谓荒唐的这一面,生命荒唐的这一面。但是他们的目的呢,并不是说让你承认荒唐就永远荒唐下去,或者干脆既然这么荒唐,明天就自杀吧,他不是这个意思。他的目的还是让你皈依于一种价值。既然人生是很短促的,你要及时行乐,这也是一种价值;既然人生是很短促的,你要吃斋念佛,要修来世,这也是一种价值;既然人生是很短促的,你要多做好事,要多做对社会、对人民、对周围的人、对旁人有利的事;既然人生是很短促的,你碰到一些困扰,你不要太过不去,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不要太较劲,这也是一种说法。
但是呢,到贾宝玉这里,到了《红楼梦》这里头呢,它干脆是一片辛酸。那么这个就不仅仅是人生本身的这种虚无啊,或者死亡啊,或者终结所带来的,而且也是所谓那个家道的衰落呀,家庭人伦关系的恶劣化,更是这些东西所造成的,尤其是价值的失落所造成的。因为我们很难找到一本书像《红楼梦》这样告诉我们,起码到了那个时代,到了像大观园、荣国府、宁国府里头,那些有价值的东西都不灵了,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所有孔子教的那一套已经都不灵了。
比较认真地按照封建的价值,封建的道德来做的,是贾政。有人说,说贾政,他是假正经。有人还考证,他如果不是假正经的话,为什么赵姨娘能那么恶劣?实际赵姨娘是得到了贾政的宠爱的,否则赵姨娘是没有市场的。这些我也分析不清楚,但是我觉得贾政很多地方的表现,他也有他的真诚的一面。他管教贾宝玉,他那么激动,他听说了贾宝玉的某些行为呀,他激动到那一步。尤其是在元妃省亲的时候,他见到他的大女儿,因为他行君臣之礼,他给贾元春跪下。然后就说今上、皇帝如何伟大,如何好,说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地照顾好皇帝。“照顾”这个词当然是现代词,就是不要考虑你的爹妈已经是残年,已经岁数大了。这个话说得太辛酸了,这话说得简直是已经忠得一塌糊涂了,忠得涕泪交流了。我每次看到这的时候,我眼泪都出来了。我觉得贾政直挺挺地跪在女儿面前,还要说你好好照顾皇帝吧,我死了就死了,不要管我了。这个老头子不太老,那时候贾政多大,按那个年龄,四十来岁。如果是他写作的话,现在还算青年作家。但是呢,又非常明显的,贾政的那一套是一切都实现不了的,做官他实现不了,管家他也实现不了。管家那一套能够招呼一些的还是王熙凤那一套,而王熙凤是根本不管那些的。
所以除了人生的荒唐,除了家道的衰落,除了人伦和人情的恶化,还有价值的失落。所以呢,它是一把辛酸泪。一把辛酸泪里头还有一个暗示,还有一个含义,就是说呢,他写得非常真实。刚才我们讲了荒唐的一面,你如果只有荒唐没有真实,它就没有辛酸。荒唐的故事也可以写得非常好。那是一个喜剧,那是一种智力的游戏。你站得非常高,你嘲笑人生的这些体验,你解构人生的这些体验。人生的一切在当时看得很了不起的,不得了的这些体验,都有它可笑的那一面。
爱情是最美好的东西,是被多少人写的东西。但是美国有精神病学家,他研究,他得出一个结论,就说爱情是精神病现象,因为它完全符合精神病的各种定义。比如说幻觉,对方明明就是很普通的一个人,你非把他看成一个白马王子,或者你非把她看成朱丽叶,或者非把她看成天使,你这不是精神病是什么?你有幻听,你的情人不来吧,但是你老听见他(她)的声音,老张、小张,你有幻听,你有偏执,她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哪的事儿,这世界上好女人多了,我跟你说,是不是?排一万个都不一定能排上她,但是你就认定了,强迫观念,没有她我就得死,你上哪死去?
这是事物的一个方面,就是你洞悉了它的荒唐性,你用一种科学的观点,你或者用一个智者的观点,你嘲笑这种荒唐,你解构这种荒唐。让你感觉到原来有些你活不下去呀,死死抱住不放,一脑门子的官司的东西,看完这小说以后,你一看纯粹冒傻气。这是一种作品。 但这样的作品它不辛酸,这有什么可辛酸的。你看着哈哈笑,哈哈笑,越笑越机灵,越笑越聪明,笑到最后你也变成一个冷血动物了。所以辛酸泪这个意思呢,它包含着一个意义,就是它非常真实,它非常可信。

第四部分:文学性质的混沌人生与辛酸泪(2)
《红楼梦》有许多不可信的东西。头一个,那些细节我还不说,什么嘴里含玉这些。一个贾宝玉能有这个机会,就他一个男孩子,周围都是最美丽的女孩子,然后还都围着他转,谁有这个机会呀?这个可能吗?所以,有人说贾宝玉写的是顺治皇帝,只有皇帝有这个机会,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然后再加上几个太监,就他一个比较合格的男性。这是一个,第二个就是说, 譬如说刘姥姥想来就来,来了就受重视,来则必胜,说什么都特别合适。这刘姥姥简直神了,她用粗话,但是她都特别得体,特别合适,而且要什么有什么。王熙凤拿刘姥姥开涮,给她又是脑袋上插花,擦粉,脸上又抹胭脂又给弄什么。别人就骂王熙凤,说你别糟贱人家,你给人家涂抹成一个老妖精了。刘姥姥说不碍事,我小时候就喜欢这个,就喜欢那些红的绿的。你看这刘姥姥简直比公关学校毕业的研究生还强呢。如此之熟练,应付自如,装傻充愣,哄得人人都高兴,这可信吗?
最戏剧化的,也最离生活远的,就是“二尤”的故事,有很多情节是不可信的。尤二姐是吞金自尽的,现代医学证明,吞金会引起肠胃的不适,或者会坠破胃壁,不会死人。尤三姐最后在柳湘莲一退婚,拿起剑来,唰的一下子,一片桃花落在地上,然后倒地就死了,是不可能的。第一,那个剑有那么锋利吗?有那么快吗?这个是信物,柳湘莲定亲的信物,是礼物,不是实战的东西。第二点,自刎不是很容易的事情,拿起剑来,你拉得准吗?是地方吗?
有很多东西不可信,但是从总体来说你又非常相信,为什么?就是我说的事体情理,因为它有大量的可信的情节。写林黛玉的那些心理,写贾宝玉跟她怎么斗嘴,你就觉得它可信极了。
我最喜欢的一段就是描写贾宝玉到处闯祸,先是为锁啊,玉啊,把林妹妹得罪了。得罪了以后呢,又随便说话,又把薛宝钗得罪了。怪不得旁人把宝姐姐比作杨贵妃,你到底是长得富态些。这个贾宝玉真是罪该万死,真是讨厌,你怎么能跟一个女孩子这样讲话呢,太没有教养了,让薛宝钗找机会正言厉色骂,我什么时候跟你这样了,少上脸,把贾宝玉弄得极为无趣。然后他又跑到他妈那儿去,跟金钏在那儿死皮赖脸捣乱。贾宝玉的这一面,他这一面他绝不是反封建的英雄,他是无赖呀,有无赖的一面呀。把金钏又害死了,然后回怡红院的时候,开门开得晚了一点,一脚踹到袭人的怀里,把袭人都踹出血来了,袭人都吐血了。你看看他的这种行为,到处闯祸,到处捣乱,但是他本身呢又不是那种特别坏的人。说老实话,这些地方描写得何等真实。那么大的事件描写得真实,真是服得不得了。
“(司棋)闹厨房”都动了兵器了,噼哩啪啦,就跟看一个电影画面一样,然后吃螃蟹,他们作诗,都那么真实。贾宝玉挨打,大家乱成一团,你看贾母说的话,贾政说的话,王夫人说的话,王夫人说,我要有(贾珠)活的话,打死也就打死了。李纨也跟着哭闹,这时候贾母一来,把贾政震住了,赶快来扶贾宝玉,王熙凤说,都打成什么样了,你们还来扶,快拿藤屉子春凳来,类似担架子,抬走了,你们不能扶着走了,屁股已经打烂了。它这种非常真实的人和人的关系,人的这些东西和那些不太真实的,带有夸张性的描写结合在一块,这才是小说。
你只有真实的一面的话,它不会有那些趣味,不会有那些吸引人的地方。还有最近我仔细琢磨“黛玉葬花”,“黛玉葬花”是写得非常美的一段,而且《红楼梦》里面的诗啊,那些人写的诗啊 ,我基本上不敢恭维,但是黛玉这个葬花词写得非常好,还有她写的那个手帕,比较有真情感,不那么雕琢。可是我想来想去,我总觉得这个黛玉葬花不像真实而像行为艺术。我非常心疼这些花,以至于我看到花落以后,我伤春,我作诗这都可以,看到花瓣被踩了,我就很难受,我把它扫一扫,适当地归落归落这是可以的,我想也就是扫一扫,归落归落,但是她把它夸张,变成葬花,专门地到那儿为花修冢,这个是夸张的。
很多人物的描写都非常真实,描写王熙凤,描写小红,描写晴雯,小红给贾宝玉倒了一杯茶,被秋纹和碧痕给损了。 但它有些地方又有夸张,有些地方它又有牵强附会,有些地方它又有拉扯,还有些地方甚至于你感觉到是曹雪芹借着人物的口来讲他要说的话。比如说抄检大观园的时候,探春突然讲了一段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像我们这样的家道要完蛋也还得有个过程。但是呢,我们会自杀自灭,果然现在自杀自灭了,这说明我们这个家完了。那段的纲上得太高了。这个批判呢,太高了,你怎么看,那个探春那个时候她不至于这么刺激。探春并不是离经叛道之人,她敢上这么高的纲,从根本上把荣国府的命运给否定了。我怎么看怎么它是曹雪芹的话,不是探春的话。包括那个秦可卿托梦的那段话,从哲学到治家到管理,那里也有很多是曹雪芹的想法。小说家他是“假语村言”,它里头有许多东西并不就是照相式的,摄影式的对现实的记录和反映。但同时呢,它的最根本的东西,它又是从人生的刻骨铭心的记忆感受到的,所以它叫做一把辛酸泪。

第四部分:文学性质的混沌艺术与爱情的痴
“痴”呢是两个意思,一个是痴迷,一个是痴狂。我们可以从正面来说,痴的意思它就是执着。一个是艺术的执着,一个是爱情的执着,情的执着。痴并不是傻,并不是一般性的傻,并不是智商低。但它解不开,永远解不开。所以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头,他经常陷入一种自相矛盾的地步。譬如他一上来就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他一上来就写说这些都是虚妄的。大家看着我这个书,茶余饭饱之后,看着消遣消遣,付之一笑,也就不要再去追求人生中那些追也追不到,得到了也保不住的那些东西了。这些都是过眼烟云,转眼就过去了。他不停地重复他这些话,但是他真写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你就觉得这东西不是空虚,这些东西它刻骨铭心。有这个经历和没这个经历是不一样的。咱说直了吧,人最后都一死,但是你没死以前呢,你的经历,你有个林妹妹跟你交往过,他没有个林妹妹跟你交往过,感觉是不一样的,您吃过鹿肉,吃过螃蟹,写过很多的诗,和没吃过鹿肉,没吃过螃蟹,什么书也没有读过,也是不一样的。包括写到秦可卿的丧事,和元春省亲的这个大喜事,还有他们吃喝玩乐的、享受生活的那种情景。我觉得你可以从他的笔触中看出来,曹雪芹写到这儿仍然充满着得意,仍然在炫耀。别人你写不了,你没有见过那世面,你没进去过,人家吃的人家喝的,人家的规矩。王熙凤搞“智力支援”,上宁国府协助办丧事期间,协理宁国府,去的时候带多少随员,到了那儿之后怎么站开。哎呀,真有派,那个你写的出来吗?咱们写得出来吗?所以他这是一种自相矛盾的东西。他一方面说美人就是骷髅,可是你写的美人在没有变成骷髅以前她是美人,她不是骷髅。你看你永远不会觉得林黛玉是骷髅,你不会觉得晴雯是骷髅,鸳鸯也不是骷髅,就连小红也不是骷髅。所以这里他有一种痴,这种痴是对艺术的痴。
这个也是很有意思的,这个痴是用什么作为价值标准呢?基本上是用实用主义,用利害的观点。但你的艺术有什么用呢?你吭唧吭唧一辈子就写一部《红楼梦》,你有什么意思?你的一生在当时来说不是毫无价值吗?你连科级干部都没当上,是不是,你也没有铁饭碗,也没有退休金。写了《红楼梦》也没有加入作协,也没当理事。你有什么意义?这本身就是一种痴,所以艺术永远是痴人的选择。 这个让我想起了英国作家格林写的书,他写那个画家高更,这个画家在四十岁以后突然不回家,妻子就买通了人去调查,说他迷上艺术了,他妻子一听就哭了,说,完了,如果他迷上一个女人了,这事好办,没几年他就不迷了,那个女人也会变老的,跟我一样,我当初也不见得这么老;他迷上股票,迷上赌钱了也好办,钱输光了,他不赌了;迷上政治了,他或胜或败,是当上议员了还是没当议员?迷上艺术了,完了,彻底的我已经没有丈夫了,他迷上艺术了,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成功,你也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失败,失败了还说我这是最大的成功,人人骂,五百年以后,你们就知道我的价值了,他这老婆能陪他五百年吗?所以痴是对艺术的一种献身,是和那种实用主义、功利主义不一样的。
那么第二个痴就是爱情,爱情你可以不这么痴,刚才我不说了吗?爱情那是神经病,好人多了,跟这个也行,跟那个也一样呀,差不多,但是要那样的话呢,他就永远体会不到人生的爱情,哪怕体会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痴的爱情,体会一次痴情,那么你也算没白走这一遭嘛!吃那么多粮食,活了一辈子,痴情没有,一直很清静,很聪明,既然今天她(他)对我那么好,先跟她(他)睡一觉吧,跟别人睡也差不多,你说你这个心情,你这个人生理念多么可怕呀!所以我们最容易责备一个人的痴的,一个是痴心于艺术,痴心于永恒,痴心于一种非功利的这样一种精神的升华。第二是痴心于情,用一种与天地同辉的,与日月同在的,与江河一块奔流的,这种情感来拥抱一个人,来爱一个人,来为这个人付出代价直至生命。你有过这么一次体验,痴过这么一次,我觉得挺棒。所以呢,都云作者痴,这里头既表达了曹雪芹作者对艺术的痴,也表达了他对爱情的痴。

第四部分:文学性质的混沌谁解其中味
“谁解其中味”你可以从很多方面理解。就说它除了表面的这些,因为《红楼梦》是雅俗共赏的。一般的说有高小文化程度的人都可以读,都有可能把它读下来,初中没上过都不要紧。但是你能不能理解它的味道呢?就是说它的文本的后面还有一些什么意思呢?
最近我看一个博士薛海燕写“谁解其中味”表达的是曹雪芹的绝望,我觉得写得挺好。谁解其中味,就是他还有很多话要说,不能说。由于各种的原因,而且语言文字它有一种特性,就是在表达出很多东西来的同时,它又隐藏着一些东西。任何一个东西当要用语言说出来以后,它就局限化了,而且隐藏了。譬如说你爱上一个人,你觉得有无数的话要对他说,这时候他问你了,他说你爱上我了吗?是,你为什么爱我呢?你想了想,我爱你能写能算能劳动,我爱你下地生产他是有本领。完了,你这么一说你这个爱情就不像爱情了,他一清二楚,完了。所以语言是表达的最重要的方式,有时候是唯一的方式,但是语言有时候又是表达的一个坟墓。当它变成了语言以后,你自己把自己已经捆上了。而且最重要的那个内容,最重要的那个味,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红楼梦》里头还有许多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东西。所以很多人探索《红楼梦》,对《红楼梦》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解释,各种精彩绝伦的深刻的解释也有,稀奇古怪的解释也有。前几年中国还有把《红楼梦》解释为一个太极图,说《红楼梦》有两本,一本是现在的《红楼梦》,一本是太极图。广西也有一个青年人,他研究说《红楼梦》讲的是宇宙史,这个说得有点儿道理呀,怎么形成,然后怎么腐烂,怎么最后消亡,《红楼梦》讲的是宇宙史。还有索隐派,说《红楼梦》讲的是反清复明,为什么它产生这种索隐派?就是说人们一直有一种冲动,希望在现存的符号系统之外,或者之后,再寻找一个密电码式的符号系统。到现在为止,我的知识里边对一个文本进行这种密电码式的,只有两个:一个是《红楼梦》;一个是《圣经》。有人专门研究《圣经》把这个《圣经》作出新的解释,《圣经》实际上是一个预言,甚至于从《圣经》里边都查出来了,苏联什么时候解体,海湾战争什么时候爆发,它都有。这些解释是荒谬的,荒谬绝伦,我从来不信,但是人们的努力是惨淡的。就是人们老希望知道一个秘密,知道自己所未知的东西。《红楼梦》已经出了一百五十年了,那么多人读它,那么多人评论它,那么多人研究它,但是谁解其中味?我们解了它的味了吗?我们解的这个味对吗?后边还有多少味可解呢?还有多少谜《红楼梦》之谜能够破出它的谜底来呢?它只有一个谜底吗?还是有好几个谜底?就光仅仅一个衔玉而生,它的味道在哪里?仅仅一个冷香丸它的味在哪里?仅仅一个麒麟它的味在哪里?很抱歉我答不出来,所以也许我说了半天,离《红楼梦》真正的味还甚远甚远。

第四部分:文学性质的混沌中国化的一门学问
自上一次在哈尔滨召开《红楼梦》研讨会以来的十年中,中国大陆拍摄了《红楼梦》的电视剧和电影,出现了许多新版本,以及《红楼梦》的续作,《红楼梦学刊》出版发行了十七年,一直维持着相当的订数,这是一个奇迹,是中华文化的一大盛事。在普及《红楼梦》上,毛泽东功不可没,他说《红楼梦》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这也是一个很有价值的判断。他说《红楼梦》是阶级斗争史、四大家族的兴衰史,则是政治家耽于阶级斗争的一种判断,是一家之言。
红学是一门非常特殊的学问,它与我们接受新学以后引用的以拉丁语名词为本源的许多概念,比如地理学、物理学、哲学等都不一样,它是非常中国化的一门学问。不是一门严格的科学。它不完全用严格的逻辑推理的方法,如归纳或演绎,也不完全用验证的方法来研究。更多的时候采用的是一种感悟,一种趣味,一种直观、联想、推测或想象,而这些都是不那么科学的。另外它又是非学科的,我们无法把它限制在文艺学、小说学、文体学等学科之内,它扯出什么来就是什么。第三,它不完全是《红楼梦》解读学,当然应当把《红楼梦》的解读放在核心的地位,但解读的外延太广阔了。人人读《红楼梦》,六经注我、我注六经都行。毛泽东谈《红楼梦》的目的绝不是为了更正确地解读《红楼梦》,而是为了更正确地解读毛泽东思想。
红学是一门非现代意义上的学问,但这并不妨碍对《红楼梦》进行科学的研究,比如对它的版本和曹雪芹的家世进行考证,进行史学的研究。也可以进行社会学的研究,因为它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社会现象。对《红楼梦》进行科学性研究有时显得很煞风景,但你必须承认即使最有创造性的东西也有它的种种模式和概念,也不妨把它归纳为规律性的模式乃至公式。这种研究也是一种角度。对这一类的研究常使人产生一种疑问:用非常现代、后现代的学术理论研究《红楼梦》会不会把我们引入迷途?我觉得不见得。没有这些理论我们可以阅读和研究《红楼梦》,有了这些理论并用它们从一个新的角度来阅读和研究《红楼梦》实在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们用《红楼梦》来验证这些主义,又反过来用这些主义验证《红楼梦》,这是一件大好事。本体先于理论,《红楼梦》反映的是人的本体,它先于一切理论而存在,也可以与一切理论相贯通。再过二百年,甚至一千年,仍然会有某种科学理论能在《红楼梦》中找到某种相通的契机。

第四部分:文学性质的混沌《红楼梦》的文学研究
我主张研究《红楼梦》以文学的方法为主,文学的方法中又以现实主义的方法为主,但别的研究方法也应当保留。
一九四九年以后现实主义的研究在中国大陆取得了很大的发展和成绩,对此不应该抹杀。首先它注意到《红楼梦》所反映的社会现实,如社会矛盾、社会结构背景等方面的问题。其次是注意到小说的典型人物、典型性格。贾政、王熙凤、袭人等人是正统的角色,封建统治的角色;而贾宝玉、林黛玉、晴雯、芳官等人则是反传统的角色。这几乎成为不移之论。于是出现了人物分析两极化的模式,甚至为此不惜为贤者讳。如晴雯对地位比她更低下的丫环实在是残酷极了,她是使用了肉刑的。林黛玉对待刘姥姥的态度是根本不把她当人看的。这些都不是马列主义所能肯定的,是违反普罗文学志趣的,而我们有意无意地做了回避,以维护她们代表的革命和反叛的人物形象。这其实也是一种走火入魔,是一种极端化。
这种现实主义的研究大致是把《红楼梦》当做对生活的再现来分析的,是用“再现说”来研究的。我觉得也可以用“表现说”来研究,对于作家来说,对于写小说的人来说,“再现”与“表现”之争,很像瞎子摸象之争。不错,《红楼梦》是对生活的再现,但它同样是作家心灵的产物,是通过作家的眼光和心灵来表现生活的。用表现说来解读《红楼梦》,我觉得可以把林黛玉和薛宝钗合起来看。合起来看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她们俩是一个人,而是说她们本身体现着统一的人性的两个方面。合起来的意思就是画一个太极图——阴阳鱼,如果黑的是林黛玉,那么白的就是薛宝钗。她们代表了人性最基本的“吊诡(悖论)”,人性可以是感情的、欲望的、任性的、自我的、自然的、充分的,表现为林黛玉;同时,人又是群体的、道德的、理性的、有谋略的、自我控制的,表现为薛宝钗。
一九四九年以后大陆上基本是拥黛抑钗之说占上风。从性灵的角度来说,我也非常喜欢林黛玉。林黛玉的情是一种为之可以生,为之可以死的情。而薛宝钗有她十分深沉的一面,我甚至感到她做到了大雅若俗,我不能笼统地认为薛宝钗“媚俗”。她保持了自己的清醒,有所不为,有所不言,她所达到的境界是一般人所达不到的。这样的一个矛盾是人性的基本矛盾。安娜·卡列尼娜为什么喜欢渥伦斯基,而不喜欢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也没有太大的毛病,是相当规矩的、做事按部就班的一个沙皇的大臣。她喜欢渥伦斯基,结果并没有得到幸福。在改革开放的初期,放映电影《安娜·卡列尼娜》,有人写信给电视台,认为播放这个电影是恶毒攻击我们的老干部。我们的老干部都忙于工作,而电影等于鼓励他们的妻子另觅新欢。
在钗黛问题上,共产党有一种悖论,作为革命党它应该支持林黛玉,作为执政党它应该支持薛宝钗。薛宝钗是社会和群体中一个稳定的因素。在文学的评论上大家可以歌颂林黛玉,但在我们的生活当中,如果你的女儿是林黛玉式的性格,她非倒霉不可;如果是薛宝钗式的性格,那她可以有光明的前途。对《红楼梦》进行表现主义的研究,我们就能感觉到曹雪芹塑造这两个人物的初衷,作者并没有简单化地要肯定哪一个,否定哪一个,许多对这两个人物的特殊处理也就可以理解了。

第四部分:文学性质的混沌非现实主义的文学研究
我们也可以对《红楼梦》进行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研究。文通中西学富五车的金克木先生说他对《红楼梦》中的一些问题无法理解。一是怎么可能有这么一个大观园、这样一个女儿国、这样一个充满了清纯和诗意的世界呢?二是像刘姥姥这样一个人怎么能这样随随便便、畅通无阻地进入大观园呢?而且刘姥姥在那里应付裕如,跟受过多年的公关、外交训练一样。尽管她采用的是粗俗的方式,而粗俗的方式有时也是很需要的。就像除了吃山珍、海鲜以外,也需要吃酸菜粉和鲇鱼炖茄子。刘姥姥一出来,就是上了一盘鲇鱼炖茄子。她带有乡土气息,不但贾母听着受用,就是读者看着也受用,如果都是才子佳人式的“精英”,我们也是很难消受的。这样就使小说的许多描写带上了真假之辨,或真假之不可辨的色彩。对这样的描写恐怕很难用现实生活的逻辑去解释。曹雪芹的天才在于他写真实的时候写得太真实了,以至于他写得不太真实的时候,你都认为是真实的,而且佩服得五体投地,叫做“假作真时真亦假”。他艺术的信用和说服力实在是太强了。
对《红楼梦》还可以进行象征主义的研究,有些人已经这样做了。例如石而玉,玉而钗,钗而麒麟,一个麒麟还不够,还有第二个。包括各种器物吃食,似乎都有象征意义。我甚至觉得也不妨对《红楼梦》进行现代主义的研究,因为它的出现是对中国古典文学的一个颠覆。它是非英雄化的,是非因果报应的(虽有因果报应的成分,但主线没有因果报应),非线性关系的,非道德教化的,甚至是非故事性的。这些特征显示着它与古典主义文学的明显差别。我说这个话的意思不是说《红楼梦》受到了现代主义的影响或《红楼梦》成为现代主义出现的一个契机。我的意思是一个大的文学天才可以在很早的时期,就在他的作品中产生对传统的突破和颠覆,而不是在现代主义成为一种理论或现代主义的文学作品成为一个流派的时候。所以我想如果从《红楼梦》突破古典、背叛古典、颠覆古典、超越古典的角度上来研究也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一九九〇年的时候,财政部在王丙乾部长直接领导下,成立了一个班子专门研究《红楼梦》理财方面的经验和教训,还搞了一篇论文。对这篇论文褒贬不一,但这也是一种有实用意义的研究方法。
哲学的内蕴
再谈谈对《红楼梦》进行哲学的研究。这里只是点到而已,不能细说。哲学的研究也包括神学的研究。梅新林先生在他的《〈红楼梦〉哲学精神》一书中对《红楼梦》的哲学内蕴有许多有价值的论述,当然也有显得牵强之处。他用悟道、思凡、游仙——佛、儒、道这三个模式来解释《红楼梦》,就是用理念的方法、模式的方法来追逐文学,这里会对文学有某种“歪曲”。经验告诉我们,越是大学者,对自己研究对象的“歪曲”越厉害。梅先生的研究解决了我一个问题,我写过一篇文章《钗黛合一新论》,钗黛合一用现实主义的方法研究是十分荒谬的,但从作者的理念来说完全可能合一,从理念上她们之间可以取得一种互相对应、互相照射的关系。
梅新林先生写了《〈红楼梦〉哲学精神》一书,主要是以中国的哲学精神分析,我还希望能读到《〈红楼梦〉与西洋哲学精神》。当然《红楼梦》不是西洋哲学的著作,曹雪芹也不可能接触西洋哲学。但全书所揭示的存在的荒谬性,以及通过贾宝玉之口说出的对生命原本价值怀疑的那一段话,都连通着西洋哲学的精神。荒诞主义认为世界上几乎没有什么人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每个人所做的事情和他要达到的目的经常处于一种绝对错位的状态。我觉得《红楼梦》对这一点反映得好极了。特别是抄检大观园一节,抄检大观园的事件中没有胜利者,每个人做的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海德格尔的“人诗意地生活在地上”的论点,他对文化悲剧性局限性的批判;加缪的“局外人”的命题(贾宝玉就硬是一个局外人!)以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都会帮助我们发展与开拓红学。所以我觉得用西洋哲学的精神研究《红楼梦》也会非常有趣。
至于神学的研究,我觉得《红楼梦》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它涉及了宇宙和生命的发生学,即宇宙和生命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它讲到了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讲到了太虚幻境,讲到了石头的故事,讲到了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用现在一个时髦的说法就是它充满了一种对人生的“终极关怀”,所谓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的问题。过去我们囿于现实主义的要求,有一种说法就是承认写实的描写如何之好,如写人物、写环境、写风景、写伤春、写悲秋、写吃螃蟹、写吃饭喝酒等等;而它的遗憾之处是有一些神神鬼鬼和荒诞不稽的东西。但请设想一下如果《红楼梦》中没有太虚幻境、没有一僧一道、没有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还能有它今天的效果吗?真是那样的话,我们无非是看到一个贵族之家没落的故事,一个爱情失败的故事。

第四部分:文学性质的混沌文学欣赏与再创造
有许多对《红楼梦》的研究是趣味性的,比如周策纵先生提交的关于曹雪芹用过的“笔山”的论文,再如研究一下给宝玉祝寿时的座次,俞平伯先生为此还画了图。五十年代批评说这是无聊的,琐碎的,无意义的。我觉得有人干一点琐碎和专门的事也好,如果中国的知识分子人人都准备来制定政治路线的话,中国只怕会多事。如果有一些人不那么热衷于研究政治局的座次,只研究怡红院的座次,我觉得对中国的稳定团结和改革开放只会带来益处。
《红楼梦》提供的信息实在是太多了,因此《红楼梦》本身就可以像生活一样成为某些作家进行再创作的素材,尽管成功的是这样少,但这种诱惑是永远不能消失的。不断有人对它重构、补构、续写。近几年还出现了“红楼杂文”,就是以《红楼梦》的某一个人物或故事为题材,通过议论来讽刺现实生活中的一些现象,这实际上也是对《红楼梦》进行再创作。它追求的是一种感悟,是一种举一反三和触类旁通,不完全是一种学术性的研究。
刘心武先生对秦可卿的论述,我觉得很有趣。他认为秦可卿是有特殊的政治和门第背景的。根据就是秦可卿在小说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地位,她的举止是无懈可击的,按照巴尔扎克的说法,培养一个贵族要三代人的时间,如果她是孤儿院里领出来的孩子,很难有这种气质。她的房屋的陈设都是宫廷化、贵族化的。她这个角色的作用是让她来托梦讲述由盛而衰、由满而溢、及早退步抽身的一番道理,这与她的身份不符。她的丧事又是那样一种超级的规模。她的死与医生估计的病情也不符。因此,刘心武先生认为她是宫廷斗争中失败的一个皇族的后代,被贾家掩护寄养在家中,作为政治斗争的一个筹码,一个政治投资,因为宫廷的斗争是瞬息万变的。医生来看病就是来报告复辟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因此秦可卿是自杀的。她自杀的原因不是与她公公通奸被人发现,而是她公公要求她自杀的,她再呆下去已不是贾家的一个筹码,而是贾家政治上的一个定时炸弹。我不想仔细介绍刘先生的论述,他的论述是能够自圆其说的。他还写了小说《秦可卿之死》,按他的理解补写出了秦可卿的来龙去脉。最近他又写了《贾元春之死》,把元春之死与宫廷斗争,乃至官“匪”斗争联系起来,思路有趣。
这使我感到研究《红楼梦》,小说家有小说家的方法。如果我们讲结构和解构主义的话,刘心武是一种补构,就是对小说中没有描写出来的部分予以补充。我重点想说的是刘心武先生由此出发,开始研究医生给秦可卿开的那个药方,于是他也进入了索隐派,从药方中索出来哪一味药是什么意思。就是说虽然近几十年来索隐派在中国大陆常被讥嘲,但仍然有新人如刘心武进入了索隐状态,他的说法一出来就引起许多批评。我看索隐派的东西觉得非常有趣,怎么会有这样的解释?解释得简直可爱极了。如宝玉就是“玉玺”,宝玉吃胭脂,胭脂就是“印油”。既觉得它匪夷所思,又觉得它是人类心智想象力的一个胜利。
不同的参照系
有几个大人物是贬低《红楼梦》的,一个是胡适先生,这不牵涉对胡适先生的整体评价。在给高阳的信里他批评《红楼梦》中没有新的观念,说只须看看它对宝玉“衔玉而生”的叙述,就能得知它的观念没有什么了不起。另外,他说曹雪芹没有受过很好的训练。看了这两条使我感到伟大之如胡适,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我想这与他处于五四时代,沉浸在一种启蒙主义的热情中有关。他希望能看到体现民主主义和科学主义的文学作品,能够找到受过正规学术训练的作家。这在中国的文学史上实在是太困难了。“衔玉而生”是《红楼梦》里一个关键的情节,是不可或缺的。你只能从妇产科学的角度说这是胡说八道。你如果愿意用病理学、生理学、医学的观点研究《红楼梦》,也是完全可以的,但你不能用这个方法进行价值判断。不能说符合我这门学问的就是有价值的,不符合我这门学问的就是无价值的。科学的方法是为了认知判断,不是为了进行价值判断。至于说曹雪芹没有受过很好的训练,缺乏很好的学养,这也是一个惊人的论断。培养一个作家与培养一个博士是两路功夫,如果曹雪芹懂许多哲学原理、文艺学原理和风格流派的话,肯定就没有《红楼梦》了,或没有现在这个样子的《红楼梦》了。胡适还说《红楼梦》没有认真遵守自然主义的原则,而不遵守任何主义的规则正是《红楼梦》的大气和优越性。
还有一个不喜欢《红楼梦》的人是谢冰心,我不知道在这里这样说是否会让谢老不高兴。她几次跟我当面说她最不喜欢《红楼梦》了。她小时候穿男装,她喜欢《水浒》,喜欢《三国演义》,喜欢斗争。虽然冰心后来是一个淑女的形象,是一个很雅致的形象,但她小时候深受爱国主义热潮的冲击和影响。她的上一辈是参加了中日甲午战争的,结局十分悲惨,所以她致力于斗争,致力于救国救亡。这种心情使她对《红楼梦》不感兴趣。由于不同的处境、不同的经历以及不同的参照系而产生对《红楼梦》不同的看法,也是值得正视的一种历史现象。

第四部分:文学性质的混沌误读的诱惑
《红楼梦》的一个最大诱惑是人们不懈地追寻文本之外、之后的那个更加神秘的世界,这几乎是不可抗拒的。这是《红楼梦》的成就所致,就像一个伟人一样,越伟大越容易被人误解,而一个普通的人就没有这样的麻烦。《红楼梦》的信息太丰富,留下的空白又太多,它诱使人们去寻找《红楼梦》之外的《红楼梦》,寻找出来的常常不伦不类,有的也蛮有意思。这不是科学,不能用科学主义来要求,它是一种对《红楼梦》的误读,误读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创造性的误读,一种是由于无知,由于力所不及的水准线下的误读。创造性的误读在文化史上产生积极意义的例子是很多的。
索隐派的魅力在什么地方呢?在于它用一个系统说明一个表面上看起来毫不相干的另一个系统。比如占卜和星象就是用种种图像和天文来说明人事。到现在为止我们并没有发现天文与人事有必然的联系,但我们也得不到一个证明,说天文现象与人事绝无联系。认为天文与人事有联系的大有人在,这种魅力是无法消除的。中医用阴阳五行说解释人体的生理和病理的种种状况,也是无法证实和难于证伪的。它是一种猜测,带有心智游戏的性质,又比游戏高出那么一点。我的另一位朋友张贤亮说人类不但有通感,而且有通知。万物有同理,你如果研究天文学研究得很好,会有助于你研究人事。这样的例子很多,比如说电脑,它本来解决的是数学问题,但现在它可以用数频的方法显示形象、色彩和声音。所以,一方面我们觉得索隐派很可笑,一方面又觉得它能从文字符号当中探寻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意思来是可以允许的。只有一种情况很可怕,就是用索隐的方法入人于罪,当然曹雪芹现在没有这个危险了。起码从幽默的角度来说,也应给索隐派一席之地。
有时误读可以点铁成金,比如对《大红灯笼高高挂》这部电影的评价很不一样,有几个学人喜欢得不得了,认为它是一个政治电影,并撰文从这个电影分析中国的姨娘文化和姨娘心理。这种分析也让人触目惊心——求宠、效忠、污染、嫉妒、恶性竞争等等。我觉得这是一种误读,苏童、张艺谋未必想得那么复杂,但这种误读有点铁成金之效。还有一种误读可以点金成铁,又使你无法反驳。有人认为“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是一个诗谜,谜底是“霜花”。这个解释无懈可击,却让你十分沮丧,因为原有的诗意全让他解释没了。
有人认为《红楼梦》是写宇宙和地球的发生发展史,有人认为它是反清复明之作,我可以明确地说我不相信这样的论断,它是对《红楼梦》的一种误读。但是,这种误读如果能够自圆其说,在他的那块天地里能讲出一些道理来,也不失为一种歪打正着的收获、一种心智的闪光和劳动的结晶。
小说就像人生一样,它组合的可能性非常之多。所以西方有人搞扑克牌小说,第一页可以当最后一页读,任意打乱页码,每次会读出不同的故事和效果来。这些都不是主流,不是正宗,我也无意搞这些玩艺儿。如果有人对《红楼梦》进行新的排列组合,甚至搞成一个电子游戏的软件,也不妨视为一种心智的扩展。在这种扩展中获得某些有真正价值的认识是完全可能的。数学、几何学、天文学最初也是游戏,这些游戏扩展了人的心智,最终把它们用到科学上,用到宇宙航行上,取得了伟大的成果。
与宇宙相通的《红楼梦》
几乎用什么方法研究《红楼梦》都行,这是对其他任何文学作品做不到的。当然,不是说这些研究的价值都等同,但也不能说这些不同取向的研究一定势不两立。画了怡红院的寿宴图,也不影响他去分析人物的性格。我觉得《红楼梦》有一种质的优越性,就是它的特殊的原生性,它天然而成,使你慢慢地接受了、相信了它,感到它的那些人物都是活的。它自成一个宇宙,一个世界,既丰富又复杂,既深邃又玄秘,既真实生动又意味无穷。为什么你对《红楼梦》怎么研究都行呢?因为你对宇宙怎么研究都行,宇宙的特点《红楼梦》都具备了,它的规律性和非规律性,它的圆满和缺憾。上帝造出来的世界绝不是完美无缺的,因为它十分博大,这不是上帝之病,而是因为上帝之大。
对《红楼梦》的解读和议论,其实已经远远超出了《红楼梦》的范围,议论《红楼梦》就是在议论社会、人生、哲学、科学、各种各样的理念、宗教,甚至就是在议论政治。这种现象使你感到《红楼梦》比各式各样的学说更优越,它有一种耐评性,有一种可误读性,当然也是可解读的。尽管我们的研究已经远远超出了《红楼梦》文本的范围,但仍然感到它是发掘不完的,我们不能不对它表示惊叹。正如冯其庸先生所说:“大哉《红楼梦》,再评一千年。”我还要说,曹雪芹和《红楼梦》永远与我们同在。

第五部分:《红楼梦》是经验的结晶读者太主观会造成读误
评“红”、讲“红”、考证“红”、藉题发挥“红”者多矣。自称“误读”的只此一家。
而且“误读者”是一位年轻的女作家,是网上的著名写手,有网上的笔名“忽如远行客”与“尔林免”(不知何意)为标记。作者当编辑也写小说。我曾有缘阅读作者的一些散文,写得聪慧精细,洁净空灵,但仍属于白领小资乃至小女人写作一类——对不起。
这样,她对“红楼”的“误读”使我颇感惊喜。她的新作《误读红楼》一书颇有大气,不拘一格,振聋发聩,言前人所未言,堪称启人心智,动人心魂。
例如对于小说的前十六回,闫红即忽如远行客写道:
这十六回与后面的风格迥异,它主题突出,内容驳杂……最过分的是第八回,先在回目上打个广告,说“送宫花贾琏戏熙凤”,明显地吊人胃口,谁知只旁敲侧击地描写了一阵笑声了事,极有为了吸引眼球不惜做虚假广告之嫌。这些手段,使得小说高潮迭起,卖点多多……远没有后面章节的从容、舒缓与自信,没有那种妙手偶得的空灵诗意,它写得太紧张,太像小说了,我觉得这暴露了长篇作者开始时的不自信。

我的天,这是评曹雪芹吗?真是少年笔墨,敢想敢抡!然而细想,她说得有理,慧眼识英豪,慧眼也容易识过程乃至疏漏,智者的一失与愚者的一得,都不应该逃脱敏锐的阅读的眼睛。这也是评“红”上的头一次吃螃蟹的记录。
底下说得就更内行,毕竟是写过小说的人呀。

不是每一个作家提笔时都知道要写什么,许多细节人物已堆积在他心中,他要为这些东西找到一个灵魂……在这之前,你先要上路,要在茫然的搜寻中,渐渐锁定你的目标。(着重号是王蒙加的。)
信哉斯言!天地良心!你不能小看这个写网上文字的年轻人,她的误读实际上是活读,就是用自己的经验、性情、信息、聪明来补充阅读的所获,用活生生的生活来解读作品;同时以作品解读自己的人生。她是从作品中发现人生,从人生中发现文学,从人生,从生活出发,以全部积累和灵性接受作品,阐释作品,想像作品,体悟作品与感动作品。
文学阅读本来就是读者主体与作者主体的碰撞、互补、互相激活的过程。作品是主导的。作者对作品是既主导又可能处于自在的状态,即并不能完全自觉地掌握清晰。读者太主观会造成读误,读者太没有主体性了,会造成读而甚隔,读而如未读,呆读死读,把一本好书好模好样地糟蹋掉。
敢称误读,把自己放进去读,有点胆子和自信了,读出点自己的玩艺来了。
她又说:
随着笔触的逐渐深入,越来越多深沉的感情、绵密的记忆翻涌出来,单一的主题不能承载他要倾诉的全部……不再尝试把他心灵的海洋收束到一个瓶子里……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抡圆了写,情感的潮水席卷过来,淹没所有脆弱的主题。
闫红描写的是怎样一种小说写作上的酣畅状态!得其三昧矣!这是创作论。曹公虽然伟大,他的创作也是可论的。
我们再来看看她怎样分析,不,是感受史湘云这个人物,感受聚讼纷纭的“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还有宝黛爱情及宝钗的特殊地位与命运吧。她提到湘云的出场:
湘云出场……
接着黛玉和宝玉闹起了小脾气,宝玉打叠起千百种温存赔罪……却把个湘云撇到一边,关于她的身世背景,一字未提……

黛玉出场则有很多前期铺垫,进了荣国府,更细细描画……宝黛初相见,那种恍若前缘的似曾相识,且喜且惊的不可思议,该是曹公的亲身体验吧,历经漫漫时光,沧海桑田,人去楼空,忽而想起,依然清晰至此,五脏六腑都会重温那最初的悸动。
瞧,此人把“红”对于宝黛相见的描写转述得如此青春和时尚,几乎与最好的流行歌词相通。我们可以唱:
恍若前缘/恍若前生/历经漫漫时光/历经潮落潮生
且惊且喜/且喜且惊/曾在哪里见过/曾在哪里留踪
楼空人去/人去楼空/模糊又似清晰/欢喜却是朦胧
旧梦重温/重温旧梦/面对沧海桑田/分明悸然心动
不行,王蒙老矣,如果是闫红自己写,一定更地道,更青春也更时尚。
按:《红楼梦》本来就是青春小说,爱情小说,也是沧桑小说,政治小说,文化小说。
对于《红楼梦》老人恋其沧桑感,少年恋其青春气息,通人解其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固然,自恋者撒娇者不希望把“红”说得那么老到。
接下来,有对于宝湘关系的一语中的的分析:
为何出场如此草率?难不成是曹公的疏忽……曹公特意要制造这么一种感觉:湘云从来不是让宝玉格外留心的女孩……他从不曾检索记忆,查找她出现的最初。
……惟独对于湘云的婚事,宝玉无动于衷,大约上面几位在他眼里都是“女子”,湘云在他眼里却是个“孩子”,订婚云云,听上去像一个玩笑……
还有:    
同样是“雪白的膀子”,长在宝钗身上,宝玉就想摸一下……湘云一样有“雪白的膀子”,睡觉的时候搁在被子外面,大概算红楼女儿里将身体暴露得最充分的了,宝玉却丝毫不感到性的刺激,只叹她睡觉也不老实,很有兄长之风。
解得细,有女性特点,体贴入微是也。
下面果然出现了流行歌词:  
……这时的宝玉与湘云,如歌里唱的那样: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年少不更事的我……他与她都有太多的选择空间,人生如两条平行线,共同伸向远方,切近而永不相交。
闫红又设想,宝玉与湘云的关系应有大的过程、变迁,她联系张贤亮的《绿化树》里的人物终于认识到了吃饱了不饿是一个真理来想像贾宝玉,她说:
趟过苦难的河流,太多的想法都被颠覆了……
林妹妹死了,贾家败了,两个相距应该不远,宝玉没有遵守诺言,因为这时,他发现自己不能做一个职业情种。

第五部分:《红楼梦》是经验的结晶卿一个“神秘妩媚”的定性
……宝玉所能做的,只是想方设法活下去……
这种情况下,和宝钗结合就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宝玉失去了黛玉,又失去了宝钗,而湘云寡居,同命相怜,加上相互依赖,足以成就一桩婚姻,艰难岁月里,宝玉无法再把爱情当作一宗哲学来做……
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的结尾说道:他们在苦熬。每次看到这句话,都不由心惊,人生本来就是受苦,冷暖交织,顺逆更替,只能享受而不能承受的生命多么单薄脆弱,无论怎样的经历,都是生命的一部分,爱生命者,当以同样的胸怀来拥抱。
面对苦熬,湘云是最适合的那个伙伴……
蓦然回首见湘云,见到的,还有那种啼笑皆非的荒诞感,你不知道老天为你安排些什么,就像阿甘母亲说的那句话,生活是一盒巧克力,打开包装你才发现那味道总是出人意表。
这些设想,对于我这个读者来说,是有一些“想像过度”(如法律上所讲“防卫过度”)了,但仍然是一个有趣的思路。正如书中闫氏的对于后四十回的设想,极为别致,当然比高颚续书更生活化——闫红喜爱的是“红”的生命一样的自然、悲戚、难解难分。同样,这样的设想,只能弄出闫氏后四十回,不是高本,也不会是曹的原装原味。
读《红楼梦》如读山川日月、星空海洋,也如读悲欢离合,恩怨情仇,发现与重组的可能性永无穷尽。
这样,对于古老的《红楼梦》,今天的青年完全有可能进行青春化与时尚化的阅读。“时尚”不完全是一个好词儿,但也绝无先验的贬意。同样一个时尚之中,有轻浮也有前瞻,有做秀也有创造,有浅薄也有豁然的明朗。正像古典的守卫里同样有深沉和诚恳,也不排除有装腔作势的矫情与罗嗦,还有一种酸腐气。生命不会过时,情感永远鲜活,文化与规则, 术语与例证,或有嬗变,但《红楼梦》对于先锋们,永远先锋,对于时尚者,永有时尚,对于少女,永远少女,对于忧患老人,永远地老天荒。
所以闫红分析尤三姐的时候能够拉扯到木子美。在分析秦可卿与贾珍之恋的时候能够想到爱情的不可能或缺的欲望方面,乃有相对宽容的同情和理解。她给可卿一个“神秘妩媚”的定性,应属无误。她有时把贾府说成一个公司,把贾母说成董事长,把小红和贾芸说成 “职场精英”。从她的参照系统,你可以知道年轻一代文人的知识结构与信息储备,她们可以有他们的读解《红楼梦》的方法,以及趣味。
你有点拿她没法办,她说了是误读。但误读可能是搞笑,可能是戏说,也可以出创意,出电光石火,出长年不遇的一现昙花。有的误读可能比习以为常的正读更接近正确。误读者如果不俗,如果有智有情,有才华也有想像力透视力,也许误读是一个美丽的契机,是一个智慧的操练,是一个梦境的预演,是在尝试开辟新的精神空间。
最少是修筑一个桥梁,用更年轻的语言说事,令更年轻的人爱上传统,爱上古典,爱上《红楼梦》。
顺便说,我很喜欢闫红的语言,舒服,干净,恰到好处。

第五部分:《红楼梦》是经验的结晶辛辣地解剖人情事理
我们更应该赞美的是曹雪芹,谈论《红楼梦》的人有福了,这书提供了近于无所不包的话题和机遇。闫红能从中读出的远远不仅是青春和时尚。比如闫红说薛宝钗,就“山中高士晶莹雪”这个判词,论起高士来,她说:
见好就收,点到为止,宝钗从来没有得意洋洋……这种姿态,虽不是欲擒故纵,却无意中增加了她的分量。相形之下,黛玉就显得过于要强,用力太过,不似宝钗那般优裕从容。
当年谢安盘桓东山,也是一点也没耽误他推销自己,不然怎会有“谢安不出,将如苍生何”的说法,所谓的退隐不过是退一步进两步,炒作也分热炒和冷炒两种。
宝钗的志向,其实是不明确的,就像谢安逍遥东山,诸葛亮草堂高卧,并不曾琢磨着要奔着怎样一个官衔。他们志向远大,大到空茫,不复是一官半职,当然更不是皇帝老儿的江山,而是必要成就一番事业的抱负。《诗经》里谢安最喜欢的一句是:銙谟定命,远犹辰告,意思是:把宏伟的规划审查制定,把远大的谋略宣告于众。他认为这里面有一种雅人深致,他不是寻常俗吏,所追求的不是高官厚禄,正是这样一种雅人深致。
但另一方面,造化弄人,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苦苦追求可能会适得其反,苦心经营也许是弄巧成拙,所以他们不把目标定死,只要方向不错,可以随机应变。他们积极争取的,只是做一个有准备的人,使突如其来的机遇变成花环,一丝不错地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这是行为艺术,他摆出等待的姿态,却不做过于积极的争取,手持鱼竿立于江岸,他知道命运神秘莫测,他只静静地等待着,命运将要透给他的一点信息。

还了得吗?闫红居然能说出一套高妙的入世入仕宝鉴箴言!现在的年轻人照样能成精!但闫红又说得刻薄了,说下大天来,谢安也罢,姜子牙也罢,宝钗也罢,境界与小红贾芸(被《误读》一书称为职场精英的人)大有不同。用我的习惯用语,他们是有所不为的。有所不为的是好人,无所不为的小红与贾芸则不是好人,是坏人。写刘备仁而近伪,写诸葛智而近妖,人们有时候太仰视了,自己给自己造神,人有时候又确实理解不了比自己高三尺三的境界,也许最多理解到二尺二高,见了三尺三更不要说一丈二了,反而起火,叫做以权谋之尺度境界之腹。
作者对贾雨村的想像也极风格,似是深谙世事。她说:
目睹着贾雨村从清寒的布衣才子,学而优则仕……彻底失去本色,只觉得顺理成章。才子不是君子,有的是聪明而非智慧,他的思想框架如同平行四边形,容易变形,容易妥协,容易为自己找到借口,不但可以无耻,还可以享受自己的无耻。
只是,我常想像,贾雨村是否也会在某一个洁净的月夜,试着寻找一条回到从前的路,隔着苍茫时光,隔着欲望的灰网,望向庙里的多情少年,是否会有一丝惆怅,冰裂纹一般,从那颗藏污纳垢的心灵中炸开,文人的旧习,就像还没进化完的尾巴骨,在官袍下面,隐隐地作痛,他于是摇摇头,自嘲地笑了。
我想告诉闫红的是,文人是文人,也有三六九等,也有各种劣根性,把官场与文人绝对对立起来的依据可能是少不更事的一厢情愿与自说自话。
作者敢说话,既能女性地体贴地谈情说情,也能老到地辛辣地解剖人情事理。对于曹雪芹,对于各派红学大家前辈,她都平视,都敢抡招。当也有说得不够谦恭之处,乃至她说得露了怯,说明她对“红”是知其一二,而不明其三四五六七。“红”是小说,也是文献,对红的研究是文学也是历史,更是文化。“红”是立体的,全息的,不能看到一面就不顾乃至抛弃另一面。谈红正如谈文学,谈政治,忌瞎子摸象。我许多年前就爱说,王麻子卖刀,自卖自夸是可以理解的,搞成“王麻子剪刀,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是不可以的。同样,我喜读闫红的误读,不等于我不喜爱各种正读、(考)证读、深读、探读。大矣哉,红楼梦!

第五部分:《红楼梦》是经验的结晶悲凉里自有潇洒的道理
我爱读《红楼梦》。《红楼梦》是一本最经得住读,经得住分析,经得住折腾的书。
《红楼梦》是经验的结晶。人生经验,社会经验,感情经验,政治经验,艺术经验,无所不备。《红楼梦》就是人生。《红楼梦》帮助你体验人生。读一部《红楼梦》,等于活了一次,至少是活了二十年。
读《红楼梦》,就是与《红楼梦》作者的一次对话,一次“经验交流”。以自己的经验去理解《红楼梦》的经验,以《红楼梦》的经验去验证、补充启迪自己的经验。你的经验,你的人生便无比地丰富了,鲜活了。
《红楼梦》又是一部充满想象的书。它留下了太多的思想、奇想、遐想、谜语、神话,还来不及好好推理,因此需要你的智慧的信息……它使你猜测,使你迷惑,使你入魔,使你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于是你觉悟了:原来世界不止一个,原来你有那么多种有待探索和发现的世界。
读完《红楼梦》,你能和没有读它以前一样么?
《红楼梦》是一部令人解脱的书。万事都经历了,便只有大怜悯大淡漠大欢喜大虚空。便只有无。所有的有都像是谵妄直至欺骗,而只有无最实在。便不再有或不再那么计较那些渺小的红尘琐事。便活得稍稍潇洒了——当然也是悲凉了些。
读过《红楼梦》以后,你当懂得潇洒里自有悲凉,悲凉里自有潇洒的道理。
《红楼梦》是一部执著的书。它使你觉得世界上本来还是有一些让人值得为之生为之死为之哭为之笑为之发疯的事情。它使你觉得,活一遭还是值得的。所以,死也是可以死得值得的。为了活而死是值得的。一百样消极的情绪也掩盖不下去人生的无穷滋味!
这样,读一次《红楼构》,又等于让你年轻了二十年。
《红楼梦》令你叹息。《红楼梦》令你惆怅。《红楼梦》令你聪明。《红楼梦》令你迷惑。《红楼梦》令你心碎。《红楼梦》令你觉得汉语汉字真是无与伦比。《红楼梦》使你觉得神秘,觉得冥冥中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伟大。
你会觉得:不可能是任何个人写出了《红楼梦》。《红楼梦》里的人物都已经成了精。《红楼梦》里的事情已经都成了命。他们已经走入了你的生活,你甚至于无法驱逐他们。
是那冥冥中的伟大写了《红楼梦》。假曹雪芹之手写出了它,又假那么多人的眼睛包括王蒙的眼睛从中看出了一些什么,得到了一些什么。
《红楼梦》是一部文化的书。它似乎已经把汉语汉字汉文学的可能性用尽了,把我们的文化写完了。
《红楼梦》是一部百科全书,而且不仅是封建社会的。几乎是,你的一切经历经验喜怒哀乐都能从《红楼梦》里找到参照,找到解释,找到依托,也找到心心相印的共振。
《红楼梦》又是一个智力与情感、推理与感性、焦躁与宁安的交换交叉作用场。你有没有唱完没有唱起来的戏么?你有还需要操练和发挥的智力精力和情感么?你有需要卖弄或者奉献的才华与学识么?你有还没有哭完的眼泪么?请到《红楼梦》,这方来!来多少个这里都容得下!
尤其是,《红楼梦》其实什么也没有告诉你。你永远为之争论,为之痛苦,你说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是他而不是她。你更弄不明白,究竟是谁比谁好一些或者不好一些谁比谁可爱一些或者不可爱一些究竟哪一段更真实一些还是哪一段更假语村言……
再加上“红学”,你和《红楼梦》较劲吧,你永远不可能征服它,它却强大得可以占领你的一生。
《红楼梦》永远是一部刚刚出版的新书。
读《红楼梦》是一次勇敢的精神探求。在那个世界里,你将听到什么、得到什么呢?
在一次又一次探求中,我写下了一些与曹雪芹,与宝玉、黛玉,与贾政、王夫人……的对话与辩论。评点,真是一个好主意。与《红楼梦》朝夕相处,切磋琢磨,这是缘分,也是福气,应该感谢出这个主意的漓江出版社与聂震宁先生。
也应该谢谢你,读者,你也进入到这个缘分和福气里来了,你也在梦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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