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那么蔡先生在独独钟情晴雯之外,还有没有令您心仪的丫鬟?
蔡义江:我想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我想刚才两位先生讲的,实际上都讲得很好。你像卜键先生讲的,虽然我插了话,但是他讲了一个很重要的美学原则,就是《红楼梦》里面写人物,不是好人都好,不是坏人都坏。这个话鲁迅先生就开始就讲,其实晴雯这个人物她敢于比较用凶的手段去对付她下面的小丫头,尽管是小丫头犯了错误,但是这里面也带有封建社会的宗法等级观念。所以任何一个人物的话,要脱离这个时代,封建时代宗法社会里面的这个要去掉她的痕迹的人,这样的人是没有的,包括袭人。李先生刚才讲到的他的好恶,我非常理解,我以前也有这样的想法。但是近来稍微有点变化了。
主持人:哪儿变化了?
蔡义江:就是觉得如果我们研究《红楼梦》,不单单看那个白话文本,如果也去看看那个抄本里面脂砚的那个评语的话,就发现了一个问题。脂砚斋对袭人是特别尊重,而且不讲袭人,称她袭卿,这个事情唐突了袭卿,实在对不起了。为什么?我就在研究,为什么对这个袭人是这么地爱护?那么按照原稿怎么写呢?我们虽然不是完全知道,但有一点是知道的,就是袭人嫁给蒋玉菡,就是这个琪官。不是我们现在写的小说,最后作为结尾的时候,这么代一代,而是在贾府出事情的时候嫁出去的。所以后来还有一回,回目我们留下来了,内容不知道,就是叫做“花袭人有始有终”。到后来贾府很没落,很穷了以后,贾宝玉夫妇,他的妻子是宝钗,林黛玉早就死了,宝钗两个人生活很困难的时候,靠袭人跟蒋玉菡他们夫妇始终供奉他。你哪怕再穷的话,我曾经是你们的仆人。所以她在物质上面、在精神上面一直地照顾他们夫妇。当然我这样说的话,不是说袭人就可能像晴雯这样,我所以特别讲晴雯,我觉得作者对晴雯这样的人更倾注了他的同情、他的热情。但对袭人这样的人呢,我觉得也还可以进一步做深入地研究而已,就是这样。
主持人:卜键先生喜欢哪几个丫鬟?或者某一个,最钟情于她。
卜键:从来没想过喜欢谁。接着蔡先生那个话,是喜欢哪个文学人物。就是袭人那个话题,咱们为了在这个短的时间里面比较集中地讨论,袭人其实在前八十回,在曹雪芹的笔下已经写了她的打小报告,那个更严重一点。我觉得也就是说,当贾宝玉给她吐露心事,被她碰巧听到了的时候呢,她也给他汇报上去了。那这个说明什么呢?一个,袭人忠于职守,她是希望贾宝玉好的,她是不同于贾宝玉的选择,贾宝玉的生活方式,她希望他好。所以她后来这个变化,就是调包计的时候,她是有保留的。袭人是有保留的,她害怕出事。因为什么她太了解贾宝玉,所以果然出事了,说明她对贾宝玉了解得很深。另外一个呢,袭人确实是带有一定的任务的,就是她要保护他,或者是要她了解情况,经常汇报,她确实带有这个。而且她为了这个汇报呢,享受了特殊的津贴的。这个我想这是一个事实,这不是后来写的,这是前面写的。那么对于这个形象,别人一两银子,她二两。赵姨娘就很不服气嘛!但是我倒是觉得呢,我并不是特别地怎么厌恶她。她还是一个在那个环境里面很优秀的一个大丫头,她的生活的轨迹将来发展必然是成为像赵姨娘,像其他的,至少像那些婆子们,像我们看在《红楼梦》里边,不光写了丫鬟,同时还写了一些婆子们,管家婆子们,抄检大观园是老一代的丫鬟,对新一代的丫鬟的一次清剿。老一代这些丫鬟们,也有一个青春的时期。新一代的这些丫鬟们,这些被清剿的丫鬟们,也将来要发展到像王善保家的,多讨厌呢!但是她既然留下来,就说明她当年肯定有可爱之处。那我们再想,如果晴雯活下来,将来会成为谁呀?成为王善保家的,还是成为林之孝家的,还是成为周瑞家的,还是成为像赵姨娘?我看她升到姨娘的可能性不是很大。总之,我觉得这个发展轨迹,作者给她写出来了。作者非常明确地,不是在后边,是在前面已经写出来了。她们的生命必然要去做这些婆子,这就是她的归宿。所以我说她不能代表《红楼梦》里面的理想,不寄托到这一群人身上,作者实际上是充满同情、充满悲悯的一种心态来写她,就是这么好的一些孩子、春花一般娇艳的女孩子,必然要成为这样的是是非非、鸡零狗碎,将来来管理这个家庭的这样的一群人,这是我的一个理解。
主持人:我想问蔡先生,就是这个曹雪芹的女儿观,并通过女儿观所表达的这种人本的思想,同明末时期的启蒙思想,像李贽的“童心说”是不是从思想上也是一脉相承的?
蔡义江:我想是这样。所以我很赞成这个李先生开始就讲到的这样的一个观点,就是作者曹雪芹对丫鬟倾注了很大的注意力,很大的描绘的篇幅,或者它的重要性并不亚于这个小姐阶层。当然那个主角们,林黛玉呀,薛宝钗呀,或者贾宝玉那当然是主要描写。但是从其他,它并不是以地位高低来分配他的笔墨,分配他的注意力,这一点我觉得就是很了不起。中国过去的长篇小说都是写男人为主,《水浒传》里面才3个女人,108将,有人说是108个男的与3个女的故事,翻译成这样。《三国演义》也主要是男的,哪有几个女的!如果有的话,现在里面什么夫人多,那都是跟政治都是有关系的,非要写到不可。那你就出现在《水浒》里面的^盘劲连,这都不算是一个故事情节。真正写女儿阶层的是很少的,写女儿阶层的一些丫鬟的就更少了。除了戏曲里出来个红娘,我看跟曹雪芹的这个传统也是有一定的影响。但必定还是一个,个别的故事里边的小姐崔莺莺底下的一个侍女。这样的大家庭里有这么多的丫鬟,当然并不是所有丫鬟都写,都一样多的笔墨,从她里面找典型,写成功的丫鬟,数字又是相当大。这一点的话,我觉得从作者的角度来讲的话,正是他的民主主义的思想。戏子也好、丫鬟也好,有很多让人读了以后感到很可爱、值得尊重。这样尽管她们所处的地位是那样的低,受到当时的社会环境的等级观念的不好的影响,也都没有回避。但是从这一点来讲的话,也是《红楼梦》很成功的地方,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
主持人:因为李先生更强调曹雪芹写了女儿国的理想和美,卜键先生更强调的是这个美的毁灭的过程,美被毁灭掉了。也就是李先生更理想。
卜键:没有,它当然毁灭掉了。怎么不毁掉?而且是这十二金钗哪个不是悲剧的命运,我怎么强调理想不毁灭,没有冲突呢?
主持人:那看咱们现场的朋友有没有可以制造冲突的?有问题的朋友请举手,好!那位女士。
观众:各位老师你们好,我想请教一下,当曹雪芹他创作《红楼梦》的时候,他注重的写到这些丫鬟。那当他塑造这两个人物的时候,他是不是把晴雯和袭人她们做一个对比呢?你看他写晴雯,他说“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这是不是说明晴雯她那个心里头不具备奴性吗?我觉得她是不是借袭人的一举一动,来贬社会上那些具有奴性的人呢?蔡先生知道曹雪芹怎么想的呢?
蔡义江:我不知道曹雪芹怎么写的。我想如果一个作者把两种人物完全处处对照起来,你是这样的她就是那样的;我倾向同情于你,那我就是揭露你。这样的东西写不好的。我只能说是写不好,两种不同的性格,不一定就是对比。有所对照也可以,有个反差也可以。这样的话,这个人物的话就是丰富性多样性。也许在这一点上面,曹雪芹对晴雯是特别好;但是,另一方面呢,她又觉得袭人在这方面就做得比她好。这不是不可能的嘛。他最高的标准是写生活,碰到里面的人物、事件都是按迹觅踪,却不敢丧失其真,不敢稍加穿凿,就是轮回地把她安排、穿凿,也把真实失去了。他是很注重生活上面的真实的,所谓真实就是毫无情理。是有这样的一些人,也是有那样的人。这些人物的话,在现实生活里是错综复杂的,不可能有一个你的话,就另外还要有一个人跟你是对比的,处处跟你相反,所以这样的话,就是人为了。这两个人物是有对照的东西,但是这不是作为他创作美学里面的最高标准,或者按照这样的一个基本原则来写,不是这样的。就像宝钗同林黛玉的话,他写得很鲜明,两个人对照起来很鲜明。但不能说是处处地,可两个人相同的也有,比如说,作诗、都很聪明。你说林黛玉会作诗的话,你薛宝钗就不会?这也不能这样,不能处处,有些性格我们是对比的。
主持人:《红楼梦》的人物世界是异常丰富和深刻的。那么今天我们讲《红楼梦》的丫鬟,也只能是挑出几个重点丫鬟来简单地分析,并简单地阐述《红楼梦》曹雪芹的女儿观和女儿的人格理想。那么在女儿人物塑造上,曹雪芹是在美的毁灭中,让女性人格的价值趋向得到升华,给女儿人格提供出真正的理想价值坐标。那么具有悲剧美学的审美意义,那么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就是女儿人格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曹雪芹的红楼之梦。那么红楼之梦,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理想人格之梦。那么曹雪芹就是在一种美的幻化里让这种艺术永恒,并且升华。那么今天我们的讲座到这里结束了,那么让我们感谢三位到场的红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