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说红楼 率性论宝玉

象征意义。什么叫无材补天，这个天，我觉得不妨理解为一种世俗秩序（在中国传统哲学里，这个天就是一种象征，一种秩序以及皇权的象征），而贾宝玉就是这种制度下的多余的人，却又不得不生在这种秩序之中，痛苦与幻灭就是必然的了。也正因为贾宝玉与其他三万六千五百块顽石有所不同，所以他的身上才会有众多的奇异与令人不解之处。

而最主要的，就表现在贾宝玉对女儿的态度上。

这个态度，一言以蔽之，就是女儿崇拜。从一生下来抓周的时候尽抓些女儿用的东西，到在大观园中厮混，说一些奇谈怪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骨肉。”“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他不仅爱生活中的女儿，连画上的美人都爱，怕她寂寞，特意来陪。不但爱女性，连具有女性特点的男子他也喜爱，百般依恋缠绵，蒋玉菡、秦钟、北静王这三位男子之所以受到贾宝玉的喜欢，就因为他们都具有“女儿”的特点，妩媚秀美。到了最后，当大观园里的春天渐渐过去，女儿们逐渐凋零之时，宝玉就怀着无限的伤感甚至幻灭写下了《芙蓉女儿诔》，是悼念女儿，更是悼念自己。

贾宝玉对女儿的这种态度被贾政等人视为淫魔色鬼，生下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难怪贾府里要上演一场宝玉挨打呢！

但这其实是天大的误会。在封建社会，皇帝动辄后宫佳丽三千人，就是普通人，有个三妻四妾也是很平常的，就连人民诗人白居易，也养了好几个丫头，诗中有“三嫌老丑换娥眉”之句，何况贾府当中的风流公子？焦大说贾府除了门口的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再没有干净的东西了，可见其他人也并不是正人君子，何以一个贾宝玉就引起了贾府诸人的不满？其实，贾宝玉之罪并不在于喜欢女儿，而在于对女儿的根本态度。

红楼梦中有一个出了名的角儿叫薛蟠，就是那个呆霸王，为了女人整天争风吃醋，最后居然惹下人命官司一走了之，还是贾府负责出面摆平。但是大家虽然也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呆霸王对女性的态度就是两个字，占有。在他的眼里，女儿是没有生命没有性情的，他不会想到香菱心中还有诗情，最后还能写出不错的诗句，他只知道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呆霸王其实也不呆，他对待女人的态度就是封建传统首先对待女人的态度，就是不把女人当人看。在价值取向上，他没有背离封建社会这个大天，所以大家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而贾宝玉之所心被认为是没有出息，关键就在于，他对女儿的爱是发自内心的，是性灵之爱，呆霸王看中的是女儿的身体，他看中的是女儿的性灵。热爱女性、尊重女性、崇拜女性，是贾宝玉这个典型的最突出的特征。他的爱里面包含着丰富的内容：亲近、爱恋、体贴、尊重、同情。鲁迅讲过“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就是说这种爱不是自私的，不是以西门庆式的占有为前提，因此活得就特别的累，为人担忧，代人受过，甚至替丫头们充役，而对女儿到了这种地步，难怪那些贾政之类的正人君子要以为不屑了，甚至连许多女儿也私下里有些看法，比如薛宝钗。不是到现在，在有关红楼梦的调查中，还是有很多人，可以说大多数人认为贾宝玉没有出息，不是理想的配偶吗？

贾宝玉的这种男女平等，甚至女尊男卑的观念，不是来自于什么民主主义思想，不是出自要解放妇女的理想，而是来自于他的天性，来自于他的直觉，来自于他丰富敏感的心灵，来自于他对真善美的一种自然的趋向。大观园是贾宝玉所渴望建立的一个小社会，在这里，所有的女儿都受到爱和尊重，在这里，没有凌辱，没有科举^ks，只有一种富于诗意的生活，一种艺术的人生，一种纯洁美好的社会。

这不仅让我们想起了周冲与四凤的一段对话：

冲 四凤，你不要为这一点小事来烦忧。世界大的很，你应当读书，你就知道世界上有过许多人跟我们一样地忍受着痛苦，慢慢地苦干，以後又得到快乐。

四 唉，女人究竟是女人！（忽然）你听，（蛙鸣）蛤蟆怎么不睡觉，半夜三更的还叫呢？

冲 不，你不是个平常的女人，你有力量，你能吃苦，我们都还年青，我们将来一定在这世界为着人类谋幸福。我恨这不平等的社会，我恨只讲强权的人，我讨厌我的父亲，我们都是被压迫的人，我们是一样。－－

四 二少爷，您渴了吧，我跟您倒一杯茶。（站起倒茶）

冲 不，不要。

四 不，让我再伺候伺候您。

冲 你不要这样说话，现在的世界是不该存在的。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我的底下人，你是我的凤姐姐，你是我引路的人，我们的真世界不在这儿。

四 哦，你真会说话。

冲 有时我就忘了现在，（梦幻地）忘了家，忘了你，忘了母亲，并且忘了我自己。我想，我像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非常明亮的天空，……在无边的海上……哦，有一条轻得像海燕似的小帆船，在海风吹得紧，海上的空气闻得出有点腥，有点咸的时候，白色的帆张得满满地，像一只鹰的翅膀斜贴在海面上飞，飞，向着天边飞。那时天边上只淡淡地浮着两三片白云，我们坐在船头，望着前面，前面就是我们的世界。

四 我们？

冲 对了，我同你，我们可以飞，飞到一个真真干净，快乐的地方，那里没有争执，没有虚伪，没有不平等，没有……（头微仰，好像眼前就是那么一个所在，忽然）你说好么？

四 你想得真好。

冲 （亲切地）你愿意同我一块儿去么？就是带着他也可以的。

四 谁？

冲 你昨天告诉我的，你说你的心已经许给了他，那个人他一定也像你，他一定是个可爱的人。

我们看这个周冲，活脱脱一个贾宝玉。他对四凤的爱，也不是出自于一种占有，而是出自于他的天性，在这里，爱情不是自私的，而意味着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