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专访:康震 古典文学承载着民族情感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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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震，生于1970年3月，陕西省榆林市绥德县人。文学博士。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因在央视“百家讲坛”连续主讲了《诗仙李白》、《诗圣杜甫》、《李清照》、《苏轼》、《唐宋八大家》等讲座，被广大观众所熟悉和喜爱，被誉为“百家讲坛”出镜率最高的主讲人。

5月8日下午，康震教授应邀在宁波书城报告厅作了《诗词·人生·境界》的讲座，并签售新书《康震评说唐宋八大家·韩愈》、《康震评说唐宋八大家·柳宗元》、《康震评说诗圣杜甫》等。

本报记者陈晓旻

记者：康教授，您在今天刚刚开业的宁波书城作讲座和签售，有什么感受？

康震：首先，我觉得宁波人特别热情、好客；其次，宁波人的读书热情非常高。刚才不管是讲座还是签售，来的人非常多，签售了两个小时，可把我累的。我知道宁波一向重视孩子的教育问题，著名的天一阁藏书楼就在宁波，《三字经》也是宁波人王应麟著的，感觉宁波本身仿佛是个大书城，生活在这个城市非常好。自古以来，宁波出了那么多的人才，且不说现在那么多的宁波籍院士，历史上就有著名学者王阳明、改革家王安石等不计其数，尤其明清以后读书之风一直盛行，给宁波这个城市带来了深厚的人文历史底蕴。

记者：您刚才在讲座中特别强调诗性与人性、个性的关系，既然诗性是人类永恒的情怀，人性又是相似的，那么诗的特色由什么决定呢？

康震：不同的人写出不同的诗，所以人格即风格。也许某一个人擅长某一种艺术形式，比如律诗、绝句、诗行体、民歌等，但终究是抒情言志、言为心声，跟每个人的艺术修养、思想个性有关。有的人也许很善于掩饰，想把自己塑造成完美的形象，但是诗歌往往会不经意地暴露真实的一面。

记者：所以，您在《百家讲坛》讲唐宋诗词，主要是在讲述文学大家的传奇人生？

康震：一个作品如果孤立地去解读，实际上很难深入。何况古代人离开我们太久了，离我们的现代生活太远了。

作品一般都是具备思想性和艺术性两个方面。文学作品都是人写出来的，一个人的文学风格其实就是他人格的写照，要深入地了解文学家的思想，就必须了解文学家的人生经历。这些人之所以能够创作出优秀的作品，就是因为他们有坎坷的经历和丰富的感受，他们经历了人生的荣与辱、成与败，同时在面对这些问题的时候，他们有深刻的思想来反省它，有敏感的艺术情思来感知它，有天才的艺术创造力来表现它，这就使得他们的人生似乎焕发出了传奇的色彩。但是传奇的背后，实际上是非常深刻的思想，非常豁达的人格，非常天才的艺术感知力、创造力和表现力。

对于广大的读者和观众而言，往往对作品是很熟悉的，但作品中所蕴含的历史细节和历史真相却不甚了解。其实，任何一个伟大的文人都不是完美无缺的，如果一个人没有缺点就不可爱，没有优点就不值得尊重。为了更加深入地理解作品，就必须深入作家的人生。

记者：您新近出版的《康震评说唐宋八大家》系列之《韩愈》、《柳宗元》中，还有您自己的手绘插图和书法作品，您怎么看待古代书画与诗词的关系？

康震：是的，绘画是我从小到大的兴趣爱好，而这种爱好的养成，则是因为小时候爱看小人书。

古代书画与诗词当然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但是书与画不一样。毛笔是古代人唯一的书写工具。在古代，毛笔字写得好的人应该很多，而诗歌必须要用毛笔写下来才能流传，所以自然有了联系。其中有的人在写字上下了番工夫，并流传下来，从而成为书家。其实历史上很多文人的书法未必不好，只可惜没有流传下来，像杜甫；李白也才留下一幅字。而绘画则不同，会书写的人未必会画。

诗书画结合最好的是王维，他写的绝句代表了盛唐绝句的最高成就，他的画也与诗性情相通，“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被称为文人画的南山之宗，钱钟书称他为“盛唐画坛第一把交椅”。今天的台北故宫博物院就有王维的画作收藏。明以后诗书画结合的就比较多了，如米芾、郑板桥等，能够完美结合是艺术的最高追求，现代人就比较缺少这方面的修养了。

记者：您为什么要选择讲“唐宋八大家”？

康震：之所以这次选择讲“唐宋八大家”，一是因为喜欢他们，二是因为他们重要。

说到唐诗宋词，我们自然会想到李白、杜甫、苏轼、李清照；而说到唐宋散文，我们自然会想到“唐宋八大家”——唐朝韩愈、柳宗元，宋朝欧阳修、王安石，还有苏家父子三人：苏洵、苏轼、苏辙，再加一个曾巩。那么，是谁将这八个人组合在一起的？为什么偏偏是他们八个？为什么他们当中没有李白、杜甫、陆游这些大文学家呢？……

确实有许多值得探寻的问题。我认为，“唐宋八大家”不仅仅是指文章，更指道德、人格、思想与境界所达到的高度。我们要让自己、后代从八大家那里学到更多的东西。八大家的文学成就是惊人的：他们共创作了近9000首诗词，12000多篇文章，人均2600多篇诗文。要知道，《全唐诗》的总量不过五万余首，《全唐文》也不过两万余篇而已，看看八大家具有多么旺盛的创作力！在中学生学习的文言文中，每4篇就有1篇是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学习的古典诗词中，每20篇就有1篇是唐宋八大家的作品。因此，说到唐宋八大家，大多数人并不陌生，但要真正深入到八大家的内心世界，感受他们思想情感，领会八大家文章中的至情至性，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同时我也很想挑战自己。在讲过李白、杜甫、苏轼、李清照等唐宋著名诗人之后，我有个强烈的愿望：感性活跃的诗与诗人可以讲得热血澎湃，绵长持重的散文和散文家怎么讲？我想试一试，希望能用自己的方式，为大家塑造自己心目中的八大家形象。

记者：唐宋八大家，您本人最欣赏哪位？为什么？

康震：当然是苏轼。首先是他天才的文学创造力与表现力。苏轼是一个创作能力极强、创作精力极为旺盛的大文学家。在66年的生涯当中，他给我们留下2700多首诗，300多首词，4800多篇文章。

其次他是中国古代历史上少有的文化全才。不管是诗歌、词创、散文、书法创作、学术成就等都是开创性的。在中国古代文化史上，没有一个人像苏轼这样在各个领域中都表现出了特别卓越和杰出的才华。这还不包括他在建筑、农业、绘画、宗教、饮食、医药、保健等方面所表现出的浓厚兴趣与深入研究。

最重要的是，苏轼以他的亲身实践为我们树立了一种理想人格的标准。这个理想人格可以用古圣先贤的两句话来表达：一是“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学》）；二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终苏轼的一生，不论遭遇到多少艰难曲折，正如他的名句“行于其所不得不行，止于其所不得不止”，一切量力而行，遇到人生低潮时，不沉迷于曾经的辉煌，而身处高位时，则尽心尽责做好分内事。

在苏轼的身上，有李白旷逸超凡的神仙气，有杜甫执著坚守的忠义气，还有白居易穷达融通的从容气派，陶渊明采菊东篱的悠然情怀。可以说，他的思想与人格，既是先贤圣哲传承而来的结晶，又是对所有这一切传统的融汇与开拓。

如果苏轼没有被列入八大家，那么我会选择欧阳修。因为欧阳修坚持原则又懂得变通；做事大气，善于提拔后人，政治上的才干非常强；写文章具有数一数二的才气；兴趣广泛，朋友多，怡情养性懂得娱乐很会生活，这是很值得现代人效仿和欣赏的。

记者：您从2005年起就在“百家讲坛”上连续主讲了《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苏轼》、《李清照》等专题讲座，您对“百家讲坛”如此受观众欢迎这一现象怎么看？

康震：我想应该是观众的需求决定的，现代社会生活节奏加快，看书的时间更是有限，而古代的文史类书籍还有个语言转换的问题，一般读者在有限的时间里只能读其表而无法参其里。

而专家学者通过电视的方式来讲解，具有独特的优势，它不同于学校教育的那种解释和解读，也不同于广播上讲故事，而是在镜头前通过表情、语气、情绪等一起传递信息，讲者的气质也会与主题气质相结合，这样观众不仅可以听其言、还能观其形和神，得到的是全方位、整体立体的感受。

记者：李清照是您讲的唯一的女性文人，宋代的文人朱彧评价李清照说：“天厚其才而啬其遇。”您从一个男性的角度如何评价她？

康震：我讲她是别无选择的，因为中国历史上没有其他女性文人超过她。朱彧的评价还是很恰当的：有才却遭际坎坷。我觉得如果她的生活经历、婚姻遭际没有遇到那么多的波折，可能也就是一个写出“浓睡不消残酒”之类词句的文人，而不是我们所知的李清照了。古人说“诗穷而后工”，还说文人“少有达者”，意思就是说诗人在遭受了很多的磨难后，会把诗写得更好，而文学大家少有能在仕途上发达的。这些话都是有道理的。当然，不是说文人必须这样，而是没办法。

李清照就是这样一位以婉约词见长的女词人，生逢乱世，有着童话般的婚姻，却暗藏潜流；有着孤标傲世的性格，却饱受非议。

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去看，我很欣赏她，但很难爱上她。男人还是喜欢选择温柔温顺的女性做妻子，李清照虽然善解人意，但是个性太强，不适合一起生活。用现在的标准来看，作为她的丈夫，必须是有钱有地位的成功人士，古代写诗作词是有钱有闲才能享受的，同时还得有才，性格又好，否则会很有压力。

记者：通常一个时代产生一种独特的文学样式，并被历史认可，您觉得现在应该出现什么样的文学样式呢？

康震：今天网络的发展让每个人都可能成为作家。而在古代，文学记录的媒介稀有，读书写文章是有钱人才能享受的，网络普及之前，传递的平台又有限，自由地表达和公开发表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精英文学一直占着主导地位。而今天，网络让写作成为一件私人化的事情，人人都可以成为作家，开个博客，你就可以自由发表，最大限度地被公众接受。

所以，今天网络为写作者提供了最广阔的平台，并创造了最大的可能性，这是革命性的。同时，也意味着将涌现更多的天才，“天生我才必有用”这话在如今这个时代是很有效的。


记者：您作为古典文学的传播者，您觉得对于越来越缺少古典情怀的现代人，从中可以得到什么？

康震：古典文学其实是所谓的“无用之用”。它不能给我们充饥、不能给我们解渴、不能让我们升官发财。它只是一种精神产品，精神产品最大的作用在于心灵的激荡、心灵的鼓舞、心灵的慰藉。古典文学的现代意义就在于它能帮助我们净化心灵，提升思想。“古为今用”的意义就在于我们现代人通过借鉴古人如何思考、如何生活的经验，在未来的道路上走得更好、更健康。当然，随着国际化水平提高，古代的文学、史学、哲学作品和观念，也都可以通过宣传波及海外，得到国际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