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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其庸先生驾鹤西去,他在文化史留下的空白没人能填补。
冯先生学问博大精深,我感触最深的是:红学海洋浊浪乱翻时,冯先生像定海神针。
有种奇怪说法,研究曹雪芹家世、《石头记》探佚等,叫“红学”,研究《红楼梦》不叫红学,叫小说学。如果说什么是红学还算学术争论,几十年来,红学界出现更多的却是非学术争论,如,编造曹雪芹“遗诗”、曹雪芹谋杀雍正、太极《红楼梦》、程前脂后说等。冯先生把这类“研究”叫做“非学术和非道德的喧闹”,认真拨乱反正。冯先生在1994年莱阳红学会致开幕词:“对于种种歪论,我们不能退让,我们要为真理而争,要为扫除谬论而争,要为广大青年读者、为广大读者群不受蒙蔽而争!”我保留着冯先生在会上应我请求写的诗:“岂能伪造脂斋笔,竟敢来偷梦阮魂,真假是非随口说,脂评程刻未窥门。”
2005年刘心武“秦学”热播,秦可卿是废太子女儿,贾元春原型先侍废太子再侍乾隆并告发曹家隐藏废太子之女,是重要立论。冯先生旗帜鲜明地说,刘心武的讲解跟《红楼梦》没关系,充其量只是“红外乱谈”,所谓“秦学”根本不能成立。“信口乱说怎么能称为学问呢?我觉得播放这样的节目是对社会文化的混乱。”
如何正确研究曹雪芹和《红楼梦》?冯先生身体力行做出榜样:知人论世、注重文本。冯先生《千古文章未尽才——为纪念曹雪芹逝世220周年而作》从康、雍、乾三朝历史和曹家几代人的经历,论述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背景和可用资源,剖析《红楼梦》的思想性质、现实意义。《论庚辰本》、《再论庚辰本》对《石头记》版本做了令人信服的考证。打蛇要打七寸,牵牛要牵牛鼻子,冯先生研究的都是《红楼梦》根本之根本。
冯先生考察国内外各种《红楼梦》版本,特别是曹雪芹逝世前最完整重要的庚辰本,将庚辰本作为红楼梦研究所注释《红楼梦》底本。这本书发行近五百万册。
冯先生重视评点派,他认为,评点派对中国文化有贡献,他们使用的评点方式现在仍有价值。冯先生呼吁当代《红楼梦》研究者和《红楼梦》爱好者不要把清代评点派丢掉了。除《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之外,冯先生穷数年之功出版《八家评批红楼梦》,红学研究者一卷在手,清代主要红学点评观点都在掌中。研究者可以借鉴前人已评点出的观点,参考评点家评《红楼梦》的角度,也可以避免出“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笑话,不至于把清代评点家早就说透的事当作新发现招摇过市。
《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是冯先生多年研红专著、论文、考证的集大成。这部160万字的皇皇巨著出版于2005年,冯先生当时已逾八十高龄。此前数十年,冯先生已对曹雪芹生平、时代背景、家庭影响,对《红楼梦》版本、思想、艺术、清代评点派做全面深入研究。在此基础上,沧桑历尽的冯先生依托可靠版本,依托数十年积淀,在红尘渐远的岁月,静下心来,逐回逐句评点《红楼梦》。全书前边有总导读,书中有针对某一段落的眉批,有针对《红楼梦》词句的正文下双行批,有回后批和总评。三种评批方式结合,几乎将《红楼梦》边边角角都扫到。冯先生的评语,既可以说麻姑掷米,粒粒皆为金砂,也像老吏断狱,针针见血。比如第十九回回末评:
“‘玉生香’为宝黛情柔意密而又天真无邪之一段最纯朴文字,其情在有无之间,亦黛玉一生中最欢畅无愁之时,文章如春花之烂漫,如秋月之朗洁,具无限缠绵之意,有有余不尽之妙。”
“本回数段脂砚之批,实为中国最早之典型论,然脂砚早于马克思、恩格斯整整一个世纪,是诚可宝也。乃竟有人以为脂砚并无其人云云,听此荒论,能不令人抚然!”
《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令人爱不释手,它是大学者造福亿万读者的大学问!是红学大家泽被后辈红学家的真学问!
红学与“鲁(迅)学”并列当代“显学”。冯先生继北京大学吴组缃教授之后接任中国红学会会长。从此,冯先生跟他研究多年的唐玄奘有了相当可比性,他虽然不披袈裟,却总得给中国红学会、给全国红学家化缘。
《红楼梦》名气很大,红学会却没钱。开红学会得“找钱”。冯先生是大才,也是全才,诗、书、画、摄影俱佳。在我印象中,有好几次红学会,是靠冯先生的“才艺”才开起来,他要贡献出自己的书法、绘画作品,才有地方拿资助,红学会才能开。
1992年在扬州开国际红学会,会上向每位红学家赠送一个紫砂壶,上边有冯先生亲笔题字“红楼梦长”。朱淡文告诉我:大家拿到的壶,都是冯先生一一亲笔写后拓上去,壶与壶之间的“红楼梦”是不一样的!冯先生写了多少个“红楼梦”?将近五百个!数倍于参会红学家人数。因为得送给为红学会出力的人,还有不需要出力却什么也能要的人,包括冯先生的字和画。
这些年我参加多次红学会,回头想想,冯先生为大家开好会,即使没“舍身饲虎”,也得“割肉饲鸽”呢。
三十五年前我到南京参加红学会,马国权师兄和我跟冯先生合影,我笑称“四马同槽”。三十多年,冯先生对我的提携,数也数不清。他出砖头厚的《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亲笔题字寄来,连包裹单都亲自写;找他要诗画配,二话不说,两张;请他给题写书名,《马瑞芳读红楼梦》龙飞凤舞的题字几天寄过来;我写长文《刘心武“秦学”始末》请冯先生指正,他亲自修改并加写一个段落,还打电话叮咛又叮咛……多么可敬可亲的红学前辈啊。
冯先生,我们永远记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