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平旦新解：关于曹雪芹的生平与家世

曹雪芹的生平与家世

主讲人顾平旦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著名红学家。

主讲人张书才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研究员，著名红学家。

主讲人沈治钧

北京语言文化大学教授，红学家。

主持人：《红楼梦》是一部博大精深的古典文学名著，堪称千古奇书。研究《红楼梦》的学问被称为"红学"。从脂砚斋等人点评《红楼梦》的手稿开始算，到今天，红学研究也已经有两百年的历史了。那么红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问，也为红学研究家提供了想象驰骋的空间。我们常说知人论事，那么要研究曹雪芹、研究《红楼梦》，对于作者的生平家世，总要有一个大致清晰的了解。

说到曹雪芹的家世生平，就不能不提曹雪芹祖籍的来历。到目前为止，红学界关于曹雪芹的祖籍有三说：就是红学爱好者们都熟悉的辽阳说、丰润说、铁岭说。我们现在先请顾先生为我们介绍一下。

曹雪芹的生平与家世顾平旦：《红楼梦》是我们伟大的古典文学作品，它的作者是曹雪芹，曹雪芹的家世和生平的研究，我们了解得越多，对《红楼梦》的理解和欣赏就会越深。红学界关于曹雪芹的家世有不同的观点、不同的看法，但是有两个目标都在东北，一个是在关内。所以有三个说法，一个就是辽阳，辽宁的辽阳，就是努尔哈赤进关以前建都的地方，就是东京城。曹雪芹的曾祖父及以上的，都是在满洲八旗里当差的。所以，要发家的话那就是在辽阳。另外就是在关内，河北省丰润县，这也是个说法。因为军队驻扎，有的到那儿，有的到这儿，也有可能从关内到了东北，明代军人嘛。还有个说法，在第三个地方，就是东北的铁岭。现在关于曹雪芹的家世祖籍问题，有三个说法。我的想法是这样，家世咱们翻他六代就差不多了吧，那么往上倒数六代的话，好像辽阳说比较接近事实一点。这些说法都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证据，但是留下来的，从历史的文物或遗迹看，还是辽阳多一点。

主持人：接着就请张书才先生给我们介绍曹雪芹祖上以及旗籍所决定的他家的社会地位和身份，对曹雪芹后来写作《红楼梦》以及对《红楼梦》的思想有什么样的影响。

张书才：祖籍问题有三种说法，我想补充一点就是：为什么说出现了这么三种说法。刚才顾先生说了，各有各的道理，各讲各的原因。但是从整体来说，有历史记载的--当时清朝初年记载的地方志和曹雪芹的祖父自书的"千山曹寅"等等--基本说他们是奉天辽阳人、辽东辽阳人或祖籍襄平，襄平就是辽阳了。所以从证据、从文献这个角度来讲，它确实有这种确切的证据。其他说法还缺乏确切的证据。再有一个就是跟历史制度有关，因为搞历史你不了解历史制度，往往就会出现一些不大符合实际的看法。祖籍问题也好、旗籍问题也好，都牵涉到制度。也就是在明代研究祖籍要分清，一个就是军户或者叫军籍，再一个是民户或者叫民籍。怎么说呢？就是曹雪芹家在明初，由关内到了关外以后，他们属于卫所的官职，就是做沈阳中卫或其他地方的官，他那是军籍，就是当兵的，世代都要当兵的。民户呢，当然有的是当地原住居民，有的是后来从关内到了关外，但是不管他从商也好，还是务农也好，他是民户，不属于军籍，就是跟曹家上世不一样的。那么丰润说也好、铁岭说也好，恰巧在这个问题上不大符合历史制度。

清代还有两个历史制度、两种历史情况要弄清楚。就是作为旗人来讲他的籍贯，他的祖籍指的是什么呢？指的是他入旗之前的籍贯。旗人好多都是汉人，是后金汉人到了辽沈地区以后被俘了，或者投降了，那么他就入了旗了。他入了旗以后就要入旗籍，就是他是哪个旗的人。那么现在说某地人、某个籍贯、籍贯是哪，就是说他入旗之前他的户籍所在地，所以旗籍和他的户籍，有可能是不一样的。再一个就是旗人入旗之后，他的籍贯就是旗籍。曹家的旗籍好像一开始就是正白旗，这样就在清军入关之前，旗有两次大的变化。当然其他小变化还多着呢。两次大的变化就是：努尔哈赤死了以后，他的儿子皇太极继位，这时候旗有一个大变，什么大变呢？就是原来属下的人不变，但是这个旗色变了。清代崇尚黄色，所以大汗努尔清太祖努尔哈赤哈赤管的这两个旗都是黄旗，正黄旗、镶黄旗，他的儿子皇太极管的是正白旗，后来皇太极的儿子管的是镶白旗，这样总体来说两个白旗，正白和镶白这两个旗。皇太极继汗位以后就变了，原来的两黄旗变成了两白旗，原来的两白旗就变成了两黄旗。曹振彦，就是曹家发迹最早的那个人，是多尔衮的属下、包衣。多尔衮当时是哪个旗的旗主呢？是镶白旗的旗主，而不是正白旗旗主。所以说在顺治进关之前，曹家的旗籍是镶白旗包衣，不是正白旗包衣。至于在努尔哈赤时代，我个人考虑应该是属于黄旗，是努尔哈赤的属下，因为努尔哈赤晚年把他管的两个旗，分给了他的三个小儿子。多铎是一个正旗三十六路，是正白旗旗主。阿济格跟多尔衮管镶白旗，开始是阿济格的旗主，后来因为他犯了过错以后，就把这个旗主挪回来交给多尔衮了，多尔衮是镶白旗旗主。

再一个旗的变化就是顺治继位以后，多尔衮是摄政王，那么利用特权又跟他弟弟换了旗，等于是多铎的正白旗变成了镶白旗，多尔衮的镶白旗又变成了正白旗。入关以后，曹家最早的房子在贡院附近，那个地方是镶白旗的地盘，后来多尔衮死了以后，正白旗又还给皇上执掌，则成了上三旗了。这时候又由多尔衮的王府包衣，成了清朝皇帝内务府包衣。这个包衣，按照制度、按照清代的说法应该是叫正白旗包衣旗鼓佐领下人。

旗鼓佐领是怎么回事呢？跟清代档案结合来看，旗鼓佐领就是按照《清文总汇》的解释，由包衣汉人编立的佐领叫旗鼓佐领，或者就直接叫包衣汉军佐领。所以，如果这样，曹雪芹的旗籍应该是正白旗包衣旗鼓佐领下人，或者按当时说法也可以叫正白旗包衣汉军籍，或者内务府正白旗包衣汉军籍。就是说入关之前他们原来是汉人。清代的八旗实际是按照民族来分的，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八旗，包括内务府这些包衣旗，实际叫法都跟民族有关。曹家本来是汉人，并非满人，虽然入了旗成了满洲人包衣，但是他这个身份，也就是乾隆皇帝所说的包衣汉人，就像曹雪芹他们这个家族这些人，本为汉人，所以他们在一些待遇方面，也就很低了。他不像外八旗是平民，他们实际就是奴才了。这样，曹家就应该认识到这一点。过去呢，我们只想曹家如何做官，百年望族，强调他们和皇帝很亲近的一面或飞黄腾达的一面，忘记了他们本身的奴才地位。曹寅跟康熙皇帝的关系非常好，是不是就跟他包衣的身份有关呢？这应该跟包衣身份有关。因为曹家跟康熙最初的关系是：曹寅的母亲--孙氏做过康熙的保姆，所以从他的父亲曹玺开始就比较受重视。现在可以这么说，他的身份和地位肯定是低的，但是有些机遇，他母亲突然一下子成了康熙的保姆，这就提供了一个机会。

再一个，曹家这几个人都是很有才干的，加上他们又在内务府做官，所以很容易被皇帝看到他们的成果，很欣赏他们的才干，能够重用他们。所以除了包衣这个捷径以外，还有从曹雪芹的思想来讲，就是他那包衣身份的影响是很大的。实际上咱们自己设身处地地想想，我就是人家的奴才，必须处处小心谨慎，终日不自由，没有任何人身自由的。

在曹寅的诗文集里有很多感到做官是个危途，也就是曹寅的这个思想直接影响到了曹雪芹。当然了，应该说曹雪芹有些思想，又超过了他的祖父。为什么？因为毕竟曹寅是个官，他做官就要对皇帝忠诚，可能他有对皇帝也好、对清王朝忠心不二的那种感情。而曹雪芹呢？可能要淡一些，这样就可能促使他加深对社会的认识，特别是他在被抄家以后，从很好的生活一下降到更低层，那么他对奴才身份可能体会就更深一些。这可以叫反抗意识或者不满意识。各个方面可能更多一些，所以体现在他小说的人物或者构思各方面，可能更深。

主持人：另外《红楼梦》由曹雪芹来写，也是有他这种特定的意义在的。就是说他的祖父本身就是一个诗文各方面修养比较好的人，他的艺术的修养和天赋，是不是对曹雪芹从小就有一个很好的熏陶和影响？

顾平旦：这个我想刚才张先生都谈了，曹家有两个机遇，我认为一个机遇是：他原来是明代的戍边军里的军官，投降以后变成包衣身份。但他怎么会得到重用呢？一个是大家看《红楼梦》焦大喝醉酒骂人那段话，看看去你们就知道。曹家起家，荣国公就是曹雪芹他们家那个祖父，祖父和曾祖父起家是拼死拼活，在战场上立了功才得到重用的。等到进关以后，我刚才想说的问题，就是进关以后，实际到曹寅这一代，已经是非常非常有文学修养、有很高文化层次的人了。所以曹雪芹有曹寅的藏书，到现在的藏书还有呢，在国家图书馆、北京师范大学都有藏书。另外曹寅又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剧作家，写传奇的。《红楼梦》里面第五十四回，贾母在藕香榭听清唱，十二官清唱的时候，点了一个戏叫《续琵琶》，这个《续琵琶》的剧本就是曹寅写的。现在原本没了，抄本现在在国家图书馆里。另外他还写过别的一些剧本，传下来至少有三部书。所以他是有很高文化修养的。家里有那么多藏书，曹雪芹尽管没见到过他的祖父曹寅--他出生后，曹寅已经死了--但是他家里的藏书，家里那种大家规范的修养，肯定会影响他。曹雪芹所以能够写出《红楼梦》，成为这么一个伟大的作家，不是偶然的，有他的家学渊源的因素。所以曹雪芹把祖父写的剧本《续琵琶》，写到《红楼梦》里去了，等等还有很多。写那么多对联、那么多诗词，要是一点没修养的话是不可能写出来的。

沈治钧：刚才张先生和顾先生主要谈了几个方面的问题，我想我用比较简练的一些语言，来概括一下。他们首先谈的一个是祖籍问题，祖籍问题刚才两位先生已经说了，一共有三种说法：一个是辽阳说，一个是丰润说，还有一个是铁岭说。那么现在红学界大部分人，是比较主张辽阳说的。那么辽阳说为什么受到了这么多人的信服？主要是因为它的证据是比较充分的，概括来说主要有四方面的证据：第一方面就是说它有实物证据，在辽阳那个地方，现在还有三座石碑在那存着，那上面有曹家人的名字。就说明曹家在那个时代，是活动在辽阳的。第二方面的证据就是地方志，比如说山西通志、集州通志、江宁府志、上元县志等，这些地方志上也都记载着，曹家的祖籍是辽阳。第三方面的证据，比如曹寅，他自己说自己是"千山曹寅"，我们当然应该相信他自己的话，千山就是辽阳。再有一方面是家谱，五庆堂家谱上也说，他们家是辽阳人。这是关于祖籍方面的考证。

另外一个方面就是他的家世，家世方面我们可以比较清楚地理解一下，就是说曹雪芹他的父亲是谁。现在红学界好像没有一个统一的看法，也是有争论的。但是比较肯定的，要么就是叫曹颙，要么就是曹頫。这两个人之一是他的父亲，另外一个是他的叔叔，那么他的爷爷就是刚才两位先生讲到的曹寅，他的曾祖父叫曹玺，高祖叫曹振彦，五世祖叫曹锡远。现在我们所知道的曹雪芹的家世最远的、比较清楚的，就是到曹锡远，那么曹锡远和曹振彦，也就是曹雪芹的五世祖和他的高祖是军官、是军人，当时驻守在现在的沈阳附近。他们原是明朝的军官，努尔哈赤攻占沈阳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就投降了，投降以后就加入了满洲的满洲旗。所以我们要清楚一个问题就是：曹雪芹他们家本来是汉人，后来才变成了旗人。所以我们现在看到有些文学史，比如说少数民族文学史或者是满族文学史，把曹雪芹说成是满族作家，其实不是很准确的。旗人和满人也是两个概念，这就是刚才两位专家谈的旗籍问题。

那么大家要注意的就是，曹雪芹的祖父就是曹寅，对曹雪芹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因为到了入关以后，从他的曾祖父曹玺开始，到南京做江宁织造，这个时候他们家就已经向书香门第转化了。那么曹寅的文采是非常高的，咱们现在看到的全唐诗《佩文韵府》就是他刻的。他会写诗、会写戏剧，那么从他开始，曹家就有了文学的传统。我想曹雪芹肯定是受到了他的祖父的影响。下面还继续请两位专家接着谈。

主持人：曹家从曹寅开始才进入家庭的鼎盛期，可以这么说，跟他同康熙的这种亲密的关系紧密相连。

顾平旦：对，我再补充一点吧，《红楼梦》里有一句话"赫赫扬扬已将百载 "，一百年，这个一百年算起来，如果从曹玺做江宁织造开始，到南京去做官开始，他们是三代人共六十年差不多。那么前四十年就是从关外打到关内，从军功起家，再加另一个机遇，刚才谈到的，就是曹寅的曾祖母曾经是康熙的奶妈。小孩对奶妈，那是比自己的妈还要亲、还要听话的。在《红楼梦》里也有反映的，贾宝玉的奶妈就是李嬷嬷，那是不得了的，她说什么就都得听的。所以这个奶妈是一个机遇。另外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在清初明末出天花，小孩出天花是很危险的，要大批死人。当皇帝的必须出过天花，没出过天花的人不能当皇帝的，怕死掉，出过天花之后，以后就免疫了。他要避痘，在流行的情况下，要到一个地方去躲开传染，那么就是孙氏带着康熙住在现在的南长街的府佑寺里面，在那里避痘了。所以就有这么一层关系，就是了不得的关系了。另外就是曹寅当过清宫的侍卫，给康熙当过侍卫。这个说法倒是可以，因为他当时二十多岁吧。另外大家看康熙王朝有一个故事，就是皇帝除掉鰲拜靠着的那些人，就是小侍卫把鰲拜擒住的。我想说的就是有了侍卫这个身份和地位，他是有机会接近康熙的。再加上曹寅自己出众的才能，他自会得到重用。

曹玺病故之后，曹寅当苏州织造、江宁织造，等于都是康熙钦命的。曹玺在当江宁织造的时候，曹寅已经派到苏州织造去了。有一个记载，就是说曹玺病了以后，康熙让曹玺的儿子曹寅协理江宁织造。康熙三十一年（1679年）的时候，他就由苏州织造调到了江宁织造，这样曹家就在江宁织造这个任上三代。曹寅死了以后是他的亲儿子曹颙继任了织造，曹颙没几年死了以后，就又把曹寅弟弟的儿子曹頫过继给曹寅的遗孀，再继任江宁织造。曹寅在江宁织造的任上，康熙四次南巡，都是由曹寅来照顾，今天的说法就是由曹寅来接待的。

主持人：那么曹家后来出现了巨额的亏空，跟康熙四次南巡，曹家招待皇上有没有直接的联系？

沈治钧：有非常直接的关系。大家要特别注意到这点，就是康熙皇帝非常器重或者说非常照顾曹家，他很喜欢曹家的人。刚才两位专家也说了，曹家三代四个人，也就是说曹雪芹的父亲、曹雪芹的叔叔、曹雪芹的爷爷和他的曾祖父，三代四个人都做过江宁织造，也就是说曹家到了南京以后，他所有的家产基本上就在南京了。那么康熙皇帝为了不使他们家业败落--因为他一旦离任调到另外一个地方，他那些家业就没办法再保存了--所以三代四个人，一直让他在那里做织造。当然中间有短期的换人什么的，那是另外一个情况了。但是很有意思的就是，大家看《红楼梦》的时候都会注意到这样一个情节，就是贾府最后是被皇帝抄家了。当然现在我们看到的那个抄家的情节不是曹雪芹写的，那是后四十回了。但是我们知道曹雪芹，在他原来的写作计划当中，他确确实实也要写到，贾府最后确实被抄家了。为什么说这个事情有意思呢？就是曹雪芹他自己的家，也是被皇帝抄过的，被雍正皇帝给抄家了。所以说，我们如果了解了他的家世情况，对理解他的作品是非常有帮助的。至于说曹家为什么被抄家，也是有不同的说法，有经济原因说，有政治原因说，这方面好像张书才先生比较有研究，是不是请张书才先生说一说？

张书才：这事对曹雪芹的影响是比较大的，刚才也大致谈了一下。曹家怎么败落的？曹府这么快就败落了，基本属于这种情况，因为曹寅等曹家人卷入了康熙朝皇子之间争夺储位，就是争夺皇帝之位的这种斗争。那么曹家是雍正皇帝对立面那一派的，所以雍正皇帝一继位、一登台，那就非要把他们干掉。这样呢，就认为《红楼梦》里面写的字里行间都体现了或者叫反映了康雍乾三朝的宫廷内部的政治斗争。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人们研究问题就比较实事求是了，开始注重从实际出发，从现有的清代档案和其他的文献记载，来分析考察曹家败落的原因。所以就出现了经济原因，大概我是提这种观点比较早的。

顾平旦：讲到曹家的时候，刚才沈先生谈到，他们当织造时接待了四次皇帝，也是《红楼梦》里的李嬷嬷说的，当时花银子像海水似地花掉了，花给谁了，拿皇帝的钱花到皇帝身上去，这就亏空了。所以康熙照顾爱护曹寅到什么程度，就比如说知道他又亏空钱了，你赶快去兼扬州的盐差去。当时盐是官卖的，就是统制的，这里面可以刮钱的，就是搜刮钱的，就百般地照顾他。另外曹寅临死的时候，康熙就听说他犯了疟疾，就说赶快把他吃的金鸡纳霜送给曹寅，连夜派人送去。关心到这种程度。康熙知道他死了以后，曹寅肯定是要吃亏的，就赶快去弄钱补了，还是补不上。一个数字可以说明，曹寅死了以后还欠了皇帝的钱，有三十六万两银子，那父债子要还的，招待皇上招待得赔本了、亏空了。

沈治钧：如果是老皇帝，如果说康熙一直在位上，那没问题，一直没问题，但是新皇帝，雍正皇帝上台以后不认账，说你欠了我们这么多钱你必须要还。他家还不出来，所以结合起来看，经济问题是很重要的。

张书才：我认为，假如说康熙皇帝再多活几年，曹家照样要垮台。为什么呢？一个是经济亏空，经济原因从曹寅的后期就开始了。一个是接驾。再一个是皇太子、皇子、太监找他要银子，当然他本人也很奢侈，养戏班子，家庭的花销很大。曹寅本身有这么个思想，就是盛极而衰，物极必反。他想到家庭鼎盛之后，肯定会走向覆灭。所以他念佛的时候常有一句口头禅，也就是"树倒猢狲散"。我想他的家庭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个很有钱的富商、贵族这么一个家庭，这个家庭里面肯定会出现很多的弊病，比如说奢侈、浪费等等。

主持人：曹家衰败以后，曹家北归搬到北京，那年曹雪芹十四岁，就是广安大街拆掉的那个蒜市口吧。顾先生讲一讲曹雪芹和北京的关系。

顾平旦：蒜市口十七间半的问题，是张先生从档案馆的文献里发现的资料。曹雪芹总的来讲都是谜，包括刚才说的他的父亲是谁、他生在哪年、死在哪年、葬在哪里等，都是问题，都弄不清楚，都有几种说法，还包括他的祖籍。但是惟一一件事情，确确实实地就在宫里面，皇帝的批件批的。雍正六年（1728年），就是曹家回到北京以后，从接任他们江宁织造的隋赫德的奏折里面批下来说，你要在你接收的曹家的财产里面，再拿出一处房子，就在崇文门外蒜市口，十七间半房子和两对家人，留给曹雪芹的祖母过日子。所以这是惟一的有文字记载的，就在蒜市口。当然现在已经拆掉了。

主持人：那么具体到曹雪芹和《红楼梦》。《红楼梦》中，到底写了多少曹家的事？脂砚斋强调这里没有什么虚构，就是说都是有实事的。那么脂砚斋是在故意地给红学家和红学读者设置谜团呢，还是说《红楼梦》确实非常多地写了曹家的实事？

顾平旦：就文学作品讲的话，任何一个作家写任何一个题材，都是生活的反映。那么这个生活是自己的生活，社会的生活，别人的生活，把这些东西综合起来，成了一个典型。那么才可以成为文学作品。所以曹雪芹写《红楼梦》，我个人的认识，他有他们家里的或者家族的事情在里面，也有当时社会上这种等级的家庭的典型事情在里边。另外就是一个作家来反映生活，不是刻板地、自然主义地反映。所以说绝对不能把《红楼梦》里面写到的和曹雪芹自己的成长或者家属一一对应起来，一定要将它作为艺术的作品来看。所以在红学研究上，我是主张你首先要研究《红楼梦》，才能谈到其他。但是我们今天研究曹雪芹的话，也是为了更好地理解《红楼梦》才要研究的，所以要讲到内容那是很多的。大家仔细思考一下，因为曹雪芹的《红楼梦》是在北京完成的，所以他把北京的东西写进去很多，有很多是实的，现在名字还在的，或者现在还能找得到地方的。比如说《红楼梦》有一个情节，就是邢妯烟是很穷的那个情节。所以有一次，有个丫头拾到一个当票，那么薛宝钗说这是什么东西？当票，这个当票是哪个当铺的？就是鼓楼西大街的"恒舒当"。你看《红楼梦》写得清清楚楚的，而当时在鼓楼西大街，确确实实有这个当铺，这是一个证明，写到北京的事情。还有贾琏偷娶尤二姐，藏她的地方是叫花枝胡同，在后海那儿，现在那儿还有一个花枝胡同。这又是一个。贾雨村到北京住在兴隆街，前门崇文门那儿就有个东兴隆街。所以我觉得这样来了解曹雪芹，这样来了解《红楼梦》，咱们会进入到另一种境界里去，而不是光看情节，你会体会到中国社会的发展历史，会理解到一个文学作品所反映的生活的真实，一种社会发展的规律，会得到很大的启发，得到很多启示。还有人的灵魂的解剖，通过这种情节你会得到很多启发。

主持人：研读索解《红楼梦》，当然不能不研究曹雪芹的家世生平，更何况曹雪芹是把他家族的兴衰史、兴衰荣含枯部分蕴涵于小说之中了。今天的讲座其实也是点到为止，就是让大家有一个大致的了解。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就是对曹雪芹的家世生平，有了深入的了解之后，会更深入地帮助我们体味原著《红楼梦》。反过来说，如果我们真的读懂了《红楼梦》，那么也会有利于我们更深入地去了解作者曹雪芹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