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浏览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有这么一段文字:
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姬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穷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断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三人取笑了一回,便仍谈正事。(据亚东排本)
姬子书到底是部什么书呢,谁也说不上来。特别前些日子把这一回书选为高中国文的教材,教员讲解时碰见问题,每来信相询,我亦不能对。
这原来是一个笑话。上文宝钗先说朱子又说孔子,探春就说你这么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姬子。拿姬子来抵制她,比朱子孔子再大,只好是姬子了。殆以周公姓姬,作为顽笑。至于这四句文章乃探春信口诌的,大意讲做官做买卖的便得违反尧舜孔孟之道,本无下文。所以宝钗问她,“底下一句呢?”仿佛在说,你还编不编了?我看你怎么编?果然没有下文了。探春再说下去,她亦不便肯定官僚买卖人而否定孔孟的,所以她说,“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这个对话的意思原很明白,不想最近有人认为真有过这样的书。
以下除掉我不知有这书一点以外,更举几点来说明这个:
(一)我所藏图注《金玉缘》本,太平闲人注云:“闲人穷,藏书少,实未见姬子书。”看他语气似乎说不知道,其实说压根儿没有呵。从前人知道是作者杜撰的。
(二)就中国书籍文字的常识看,百家诸子中决不可能有姬子这样的名目;所以造出这样的书名也不怕人误会。周公虽姓姬,古代男子自来不以姓冠在名上。像“姬旦”这样说法,六朝以后间或有之,却违反古代原来的习惯。
(三)脂庚本与通行本文字稍稍不同,试节引一部在下方:
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子书。当日姬子有云”……三人只是取笑之谈,说了笑了一回便仍谈正事。
比较前引有两点不同:一、只作“子书”,是用口语,不作“姬子书”,这是对的,探春编造出姬子来,那就说姬子,也不该说姬子书。犹如我们引《庄子》即说《庄子》,不说庄子书。引《老子》、《墨子》、《列子》亦然,不说老子书、墨子书、列子书。这姬子书三字是不通的。二、普通本虽有“取笑了一回”之文,却未明言上文是笑话,脂本却明说“只是取笑之谈”。若探春正经地引了一部子书上的话,岂非一点风趣都没有,何笑话之有。这地方作者明明告诉我们不可认真,偏偏我们依然要认真。
此外本书还有一个类似的例,不妨一谈。第三回有一部书叫做《古今人物通考》恐怕也出于杜撰,兹引如下:
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妹妹眉尖若蹙,取这个字岂不甚美。”探春笑道:“只怕又是杜撰。”宝玉笑道:“除了四书,杜撰的也太多呢。”
宝玉虽似明征确引,探春已叫破了他,“只怕又是杜撰”。假如真有这书,宝玉大可驳回,他却不,绕着弯儿说,“除了四书,杜撰的也太多呢”。既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口气圆滑。这就是所谓“明明德以外无书”,宝玉一向的痴想;同时,在这里默认或明认出于杜撰。我想,这或是作者想要编写的一部书罢。
有人或者要问为什么净瞎捣乱,造书名?我回答,这是小说。若引的书,每部都有,那岂不成了图书馆的目录卡片了。